第三卷 殘陽如血 第六十回 為保恩師御史自盡 李湖護貢回鄉省親

那朴來到三水抗洪大堤,他不怕吃苦,就怕無法既報皇恩又報師恩;大堤發生險情,不會水的那朴為保恩師,跳下滔滔洪水;洪水退卻後,乾隆帝親自催促貢品;李湖押空貢品箱進京,臨行前,潘振承攜三位妻妾為李湖餞行;馨葉送李湖一隻錦囊,卻不許李湖打開看;總督巴延三和海關監督伊齡阿發現李湖護送空箱啟程,欲治李湖矯旨盜賣貢品罪!

廣州知府格木善,一輩子吃的苦都比不上這一個月。

格木善是滿洲鑲藍旗人,舒穆祿氏,祖父固齊累官都統,父親巴海歷任副都統、內大臣、理藩院尚書。格木善從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七歲進景山官學,十六歲作為蔭生進國子監念書。格木善學習很刻苦,居然給他考上了舉人。其後遴選為印務章京,外放前是吏部稽勛清吏司從五品員外郎。

格木善出任廣州知府,一來就碰到苛求屬官的李湖,格木善沒有做地方官的經驗,沒少挨李湖訓斥。格木善自尊心極強,做事勤勉,善於傾聽幕僚的意見,公務漸漸有了起色,居然受到很少夸人的李巡撫的好評。這次御洪搶險,格木善請纓上水情最險的三水。格木善對御洪的艱苦有預見,無非是吃不好,睡不好,淋雨受累。他沒想到根本無法睡,農田村莊內澇,成千上萬的老鼠湧上堤岸,有一次格木善從夢中驚醒,身上爬了十多隻老鼠。

其實吃苦還是次要的,格木善最擔心的是決堤。陳藩司答應派一名有治水經驗的官員協助他,格木善盼星星盼月亮,居然盼來了北方旱鴨那朴。

「那朴,怎麼派你來?」

「格木善,怎麼由你鎮守三水的堤壩?」

兩人在京師就認識,年紀也差不多,相互直呼其名。兩人都感到意外,都不是自己所希望的搭檔。格木善戴著斗笠,全身沾滿了泥水。他沒有穿靴子,泥濘太深,靴子踏進去拔不出來。那朴也光著腳,靴子拎在手上,駝著一隻鼓鼓的背囊,另一隻手撐一把破油紙傘,渾身也濕透了。

格木善道:「縣城在北岸,知縣郝斌負責北岸的江堤,還要管全縣御洪賑災的調度。嗯,陳藩司怎麼派你上南岸來?」那朴本想說陳用敷藉機整他,話到嘴邊咽了下去,「怎麼,不歡迎?嫌我不識水性,沒有治水經驗?」

「哪裡,哪裡。」格木善尷尬地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兩個滿洲旱鴨鎮住了洪魔,你我可就要名揚天下,載入史冊了。」格木善招來一個民夫,「燦仔,把斗笠給那大人,把那大人的背囊破傘靴子放進箬棚。」格木善取下民夫的斗笠給那朴戴上,「走,我帶你巡堤。」

一路上隨處可見民夫和綠勇,打木樁、碼草包、夯實填高的堤壩。雨下得太大,許多人光膀子穿短褲幹活。堤下的高處有許多災民,有的住在臨時搭建的箬棚里,有的待在外面用斗篷遮雨。格木善負責三水南岸的防汛,東西長約百里,每五里設有專人負責,日夜都有人巡堤值班。格木善指著濁流翻卷的江面:「三水三江匯合,水情險之又險,眼前這一段又是最險處。你我責任重大,李撫台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倘若大堤潰決,可就要砍腦袋。」

「我是京官,跟李大人有師生之誼,出了事你把責任推我身上,我一人擔待。」

「不能出事,出了事還不是你我腦袋的安危,幾個縣都會淹沒。那情形,比順德倒了圩堰更慘——喂!喂!」格木善停止交談喊道,一個扛草包的民夫站住,格木善氣勢洶洶叫道,「草包這麼緊張,怎麼不裝滿?偷工減料,扛回去加土!」民工扛著草包往堤下走,格木善把民夫頭叫來,甩他兩巴掌,罵他個狗血淋頭,責令他負起責任。

格木善帶那朴繼續走,嘆氣道:「水情險急,來不得斯文,罵人打人是家常便飯。我到這時才明白李撫台在順德圩堰,為何要殺知縣耿石,不動粗鎮不住邪。平時殺一個人,要報朝廷三法司秋審,搶險就像打仗,可以動用軍法。大前天我就殺了一人,民夫接二連三開小差,我逮住一個斬首,叫綠勇舉著竹篙梟首巡堤。嘿,比萬歲爺的聖旨還管用,沒人敢開溜了。」

那朴恭敬道:「兄台在堤上呆了多天,經驗比愚弟豐富。愚弟該如何做?有何吩咐?」

「我們兩個輪班,我夜班,你日班。該怎麼做,我都要聽老河工的,但大事要我們拍板。比如堤壩出現潰穴,不趕緊堵上,潰穴會越漩越大,堤壩就會潰決。堵潰穴,用土包、米包、還是豆包,最後要我們決斷。」

「怎麼用米包豆包?全省半數倉廩被淹,處處鬧糧荒呀。」

「取土填包雖然容易,但經不起水漩;食米黃豆見水發脹,容易撐死洞穴。唉,現在人都吃不上,卻要扔到水裡。」

「這可太難決斷了。」

「不,遇到險情,必須當機立斷。還有,點水鬼下去堵穴,出了人命,官府要贍養他一家,所以水鬼也得你我來點。」

走到天色昏黑,格木善指著一個大箬棚:「這就是知府老爺和御史大人的臨時府邸,上面蓋了雙層箬披,滴水不漏,米包豆包也放這裡。肚子餓了吧?白米飯管肚子飽,我特意叫人準備了一壇米酒。菜嘛,清水煮活魚。現在漲水,魚都跳到堤上了。」

走近箬棚,聽到噼噼啪啪的竹片聲。格木善道:「堤上老鼠多,箬棚有大米和黃豆,老鼠就更多。我派了兩個皂隸專門滅鼠。」進了箬棚,地上躺了幾十隻死鼠,一個皂隸把死鼠裝進簸箕,格木善笑道:「廣東人啥都吃,老鼠是他們的美味,待會兒就有人來拿。」

格木善和那朴坐在麻袋上,豆包疊起的「桌子」上放著一大盆魚湯、一瓦缽醬菜。皂隸開酒罈倒了兩碗酒,格木善端起粗瓷酒碗:「我先干,你酒量有限慢慢飲,吃完飯我要巡堤。」格木善一飲而盡,從皂隸手中接過一海碗米飯,狼吞虎咽,轉瞬功夫就吃下肚。接下又一碗,也是唏哩嘩啦吃個精光。格木善用濕漉漉的袖子抹抹嘴,站起來,「你慢慢吃,我得去巡堤。」

那朴道:「你還沒喝湯,這魚湯特鮮。」

格木善笑道:「如果喝酒飲湯時決堤,格木善的性命難保;如果我巡堤時倒堤,賠掉的或許只是頂戴。」格木善戴上斗笠,衝進大雨茫茫的夜幕。

那朴獨自喝悶酒,蚊子嗡嗡地圍著他盤旋叮咬。那朴噼噼啪啪打蚊子,打出一巴掌的血。那朴猛然想起李湖給他的神油,取了出來,塗抹在臉上身上,蚊子果然不像方才那麼猖獗。那朴湧出一股愧意,眼前晃動著李湖的癯瘦身影和黧色的臉膛,李湖的話音在他耳際隆隆作響:「矯旨拍賣貢品,是李湖我一人乾的!我為何這樣,廣東洪魔肆虐,生靈塗炭,你不會不知道。」

「那朴是個北方旱鴨,從未有過治水經歷。三水三江匯合,水情險惡,責任重大。陳藩司,給他挪個地方吧。」

「朴兒,我以師長的身份送你一句話,你不識水性,又無治水經驗,多多依賴三水知縣郝斌。既要保住大堤,也要保重自己。」

「堤上蚊子多,恐怕蚊帳都不會有。這是一個老郎中配的神油,可驅蚊子,還可以消除蚊子叮咬的紅皰。」

那朴不由淚水盈眶,抽泣道:「李大人,李恩師,您為何要矯旨拍賣貢品?您不該這樣,您好為難朴兒啊。不負師恩,必負皇恩;不負皇恩,必負師恩。」那朴端起酒碗,瞪著血球似的眼睛,「蒼天在上,皇恩為大;那朴我只能報皇恩而負師恩了!」那朴將酒一飲而盡,將酒碗擲於地。

那朴吃過晚飯,戴上斗笠出了箬棚。格木善的長隨大頭拎著西洋馬燈追出來:「那大人,您上哪去?」那朴想了想:「你帶我去看災民吧。」

大頭領著那朴下了堤壩,蹚過一片水窪地,上了一塊坡地。坡地上黑壓壓的滿是災民,大部分災民在雨天露宿,頭頂僅披著一塊草苫或箬篷。男人都上堤御洪,剩下的儘是婦女小孩和老人,哭泣和呻吟聲此起彼落。那朴在人群中慢慢走著,昏昏的馬燈照著一張張飢餓愁苦的臉和一雙雙凄涼的眼睛。那朴的心情異常沉重,像刀割似的一陣一陣痛。

泥濘里坐著兩個小孩,一個約八九歲的女孩,一個三四歲的男孩。男孩偎在女孩懷裡,搖晃著女孩的手哭餓。女孩哭道:「別哭,別哭,阿爸阿媽、阿公阿奶、阿哥阿姐都去找吃的了。」

旁邊兩個災民議論:「真可憐,一家八口只剩下兩個最小的。」「這幾天,他們除了吃生魚,粒米未進。」

那朴神色凄惶,朝災民群走去,手裡拿著十幾文銅錢:「哪位大爺大嬸行行好,有兩個小孩快餓死了,請施捨一點吃的。」

一個鄉紳模樣的白須翁從布囊掏出兩塊米糰子。那朴接過米糰子,將銅錢遞給老人。老人推開那朴的手:「我不賣,救人要緊。」那朴向老人深鞠躬,跑到小孩旁,把米糰子遞給小孩。小孩愣了一下,迅速抓手裡。那朴道:「慢慢吃,別噎著。」

一群災民圍了過來,輕聲議論。給那朴米團的鄉紳說道:「看這位善翁的補服,還是個五品官爺。」

那朴惶惑道:「官爺不敢當,一介小吏而已。」

鄉紳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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