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殘陽如血 第五十九回 李湖逼捐啟官自殺 拍賣貢品籌銀賑災

李湖逼捐,潘振承叫苦不迭,寧可做「耿石第二」;李湖罵道:「你就是碎屍萬段,一兩銀子都不能少!」李湖幫潘振承報一百萬兩義捐,把潘振承逼到了死境;老天開眼,師太幡然悔悟,馨葉回到潘振承身邊;然而,百萬巨銀,傾家蕩產也拿不出;藩司陳用敷來十三行催繳義銀,潘振承一籌莫展,陳用敷揚言,撫台殺本官前,本官先殺你;潘振承惟有一條路:上吊!

雨停歇,天空依舊堆積著厚厚的烏雲。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水氣,屋檐水仍在泫泫地滴落。撫院儀門大開,儀門只有舉行慶典或迎接高官時才開,今天卻為商人而大開儀門。巡撫李湖和藩司陳用敷站儀門兩側,不停地朝與會的商人拱手回禮。

潘振承剛落轎,就聽到李湖熱情洋溢的招呼聲:「潘啟官!潘大人!本官恭候您多時啦!」李湖抱拳行禮,潘振承趕緊回禮:「李撫台抬舉末商,末商誠惶誠恐。」李湖微笑道:「只要潘大人大駕光臨,本官陷入泥潭也覺得踏實。」

跟在潘振承後面的是廣東鹽行總商黃念德,李湖面帶笑容拱手道:「黃念官!黃大人!」黃念官驚恐不安回拜:「李中丞折煞駑鈍,駑鈍誠惶誠恐。」

藩司陳用敷卑躬屈膝恭請潘大人、黃大人穿過院場,進入公堂。公堂聚滿了廣州百業的商人,他們爭先恐後跟潘振承和黃念德打招呼。潘振承用眼掃了掃,估計有一百多商人,就潘振承和黃念德兩人是官商打扮。

黃念德靠近潘振承輕聲說話:「撫台傳話非要我穿白鷳補子來。滿堂的商人中,就你我紅頂子,不是明擺著要我們鶴立雞群嗎?」潘振承苦澀地笑道:「還鶴立雞群?落難的鳳凰不如雞,我聽到義捐就頭皮發麻,拿十三行榨油,也榨不出一兩餘銀。」

巡撫和藩司悄悄站到暖閣前,陳用敷擊了幾下巴掌:「肅靜,肅靜,巡撫李大人有話請教列位商傑。」

是請教,而不是訓示。潘振承心裡直打鼓,心想這次認捐非同尋常。李湖的突暴眼沒有了往日的威嚴,充滿了殷切期盼。

李湖拱手開講:

「列位大人均是各商行商首,今日下官請列位來,不為商事,而為災情。洪魔肆虐,災情萬分緊急。全省官兵商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萬眾一心,御洪救災。對不負其責的官員、不出其力的民夫、不疏其財的商人,順德知縣耿石就是前鑒!」

一聲霹靂巨響,烏雲密布的天空划過一道閃電,雷聲隆隆滾過天際。大雨傾盆而下,打得公堂的屋頂噼噼啪啪響。李湖的目光在眾商中巡視,最後落在潘振承與黃念德身上。

「今次籌款總額三百萬銀兩。全省盯著廣州,廣州盯著商行,各商行盯著洋行鹽行。洋行鹽行乃全省最大最富的官商集團。」李湖用目光示意潘振承,「現在認捐開始,不用下官點名,誰該最先認捐?」

所有的目光全都聚集在潘振承身上,潘振承沉默稍許,用顫抖的聲音說道:「末商代表十三行,認捐十萬。」其實十三行根本拿不出十萬,行用早就空了,採辦貢品還倒欠各洋行一百萬,其中同文行就佔了六十萬。潘振承報十萬,是準備從同文行的賬上墊出這筆義銀。

李湖的不滿表露無遺,他直呼其名道:「潘振承,你念一念屈大均的《廣州竹枝詞》。」

潘振承灰褐色的梭子眼充滿怨氣,「末商行將就木,年邁智昏,記不清了。」

「酒行屈虹璋來了沒有?」李湖大聲問道。

人群走出一個皓首白須的老人:「老朽屈虹璋恭聽中丞大人吩咐。」

「你念念你本家的《廣州竹枝詞》。」

屈虹璋搖頭晃腦道:「洋船爭出是官商,十字門開向二洋;五絲八絲廣緞好,銀錢堆滿十三行。」

李湖道:「屈大均乃康熙年間廣東著名詩人,那時是四口通商,如今是一口通商。廣東口岸今非昔比,十三行更是天翻地覆。」

潘振承道:「十三行就要天翻地覆了!上一次捐輸離現在——」

李湖一劈掌打斷潘振承的話頭:「我不聽你解釋,重報!」

潘振承大汗淋漓:「十五萬。」

「重報!」

「二十萬。」

「重報!」李湖的聲音像打雷。

「二十五萬。」潘振承狠狠瞪李湖一眼,咬了咬牙叫道:「三十萬!」

李湖的臉色鐵青,壓了壓火氣道:「你想清楚再報。」李湖的視線從潘振承移到黃念德身上,綳得鐵緊的臉略微放鬆,「下官李湖懇請鹽行首商黃念官先報。」黃念德嘴唇蠕動,臉上交織著畏懼、猶豫的表情。李湖雙手抱拳打拱:「黃念官,黃大人,下官相信鹽行的實力,更仰慕黃大人的仁慈仗義。」

黃念德佝僂的身子略抬起,輕聲道:「駑鈍代表廣東官准鹽行,認捐五十萬。」

李湖的鐵板臉綻開一絲開心的微笑:「韋書辦,記錄在案。」

陳用敷喜滋滋地用抑揚頓挫的語調唱道:「黃念官代表廣東鹽行,義勇捐輸賑災銀五十萬兩!」

李湖斂去笑容,把目光轉向潘振承:「潘啟官,你應該知道義捐的慣例。」

潘振承咬了咬嘴唇,卻未開口說話。

「陳藩司,你替潘振承說。」

陳用敷道:「素來洋行認捐十萬,鹽行認捐五萬;若鹽行認捐十萬,洋行當認捐二十萬。」

李湖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鹽行已認捐五十萬,現在該洋行認捐。」

潘振承沉默片刻,橫下一條心說道:「末商潘啟願做耿石第二。」李湖氣得眼珠突暴,暴跳如雷:「我不要你的腦袋!要你的銀子!國家有難,你不知感恩圖報,你就是碎屍萬段,十三行欠下捐輸,一兩都不得少!」

潘振承面如灰色,嘴唇哆嗦著,欲言又止。

李湖叫道:「韋書辦,給潘振承記錄在案,認捐一百萬。」

陳用敷抑揚頓挫叫道:「潘啟官代表十三行,踴躍捐輸賑災義銀一百萬兩!」

潘振承如聽喪鐘,顫慄著,身子搖搖晃晃快站不住了。旁邊的黃念德伸手扶住潘振承,潘振承生氣地把黃念德推開。

「黃念官、潘啟官深明大義,踴躍認捐,一百五十萬義銀順利落實。下面請列位商傑自願捐輸,摸摸胸口自願捐輸。認捐完畢,洋行鹽行首商留下,與撫臣李湖簽軍令狀。」李湖用袖口擦滿臉的汗水,從衙役手中接過茶杯大口地喝。

簽過軍令狀,潘振承怒氣沖沖一頭扎進雨簾。小山子撐著傘朝老爺跑來,被潘振承一把推開。出了儀門,轎夫趕忙抬空轎過來,潘振承喝開轎夫,上了撫前大街。

妙慧師太在撫衙前盤桓了許久,驚訝地看著潘振承在瓢潑大雨中淋著。

黃念德舉著傘追上潘振承:「啟官,你生愚弟的氣,也不該折磨自己。」

「我沒生你的氣!」潘振承氣呼呼道。

「生李撫台的氣?」黃念德把傘罩在潘振承頭頂,訥訥說道,「李撫台不是為他個人逼捐。」

潘振承愣怔一瞬,萬般無奈道:「我是生自己的氣。」

黃念德拉潘振承進茶鋪,叫堂倌端來一盆炭火。

潘振承喝下一碗驅寒的薑片熱茶,看了看一臉愧色的黃念德,抱怨道:「老黃,你認捐那麼爽快,開口就認了五十萬,弄得我一點退路都沒有。」黃念德苦笑道:「你沒看到撫台把人往死里逼嗎?我內弟在撫署當差,撫台與藩司商討的捐輸攤派,鹽行的底線是五十萬。洋行的底線是多少,不用愚弟說了。」黃念德長嘆一口氣:「難啦,五十萬派捐,我們的缺口是二十萬。」

潘振承愁眉不展道:「你們還算好,我們的缺口是一百萬。」

「不可能吧?都說十三行富得可以用銀子來鋪路。」

「富的年頭,確實如此。可這一兩年,接二連三的捐輸報效,去年生意突然轉虧,十三行一貧如洗,就昨天,採辦貢品花去一百萬銀子,還是向幾個商盈行借的。」

雨停歇,窗外飄浮著霧狀的水氣,一隻黃鶯停在枝頭疏理濕漉漉的羽毛。黃念德收回目光,看著潘振承黯然神傷的梭子眼:「啟官,三天的大限太緊了,如果我們上撫院陳情,能否寬容些日子?」

「撫台的脾氣,你我不是不知道。這次洪災,他殺了順德知縣耿石,各地官府殺了數十個趁火打劫的賊人和逃避御洪的民夫。」

「他會殺我們的頭?」黃念德驚恐道。

「他下得了這個手。」潘振承思索片刻又說道,「我想最大的可能是裁撤洋行會所和鹽行商會。這件事你比我更清楚,乾隆二十九年,粵督李侍堯就以鹽商報效太少為理由裁撤鹽行,換了一批私鹽商人承辦官鹽。」黃念德嚇得毛骨悚然:「這種可能太大了,換私鹽商人,他們立馬就會湊齊派給鹽行的捐輸。我們這批鹽引商人枷號流放,家產罰沒。啟官,你也得防備十三行的散商和行外商人乘虛而入,如果過了三天大限沒完成捐輸,後果太可怕了。」

潘振承痛苦地搖頭:「我無能為力,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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