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殘陽如血 第五十八回 操辦貢品不堪重荷 洪災肆虐巡撫殺官

官府接二連三的派捐索捐逼捐,早就陷入困境的十三行雪上加霜;和珅獨出心裁想搞一次朝貢盛宴,潘振承接到和珅手諭頭都大了;海關有意刁難潘振承,潘振承只好墊百萬巨銀操辦貢品;此時,廣東遭遇百年未遇的洪災,李湖上將軍府借兵,眾將軍飲花酒聽淫曲……李湖心焦如焚,趕到決堤的順德,面對生靈塗炭,李湖暴怒之下砍了順德知縣的腦袋!

兩廣總督桂林中風猝亡,皇上著山西巡撫巴延三接任兩廣總督。

巴延三為滿洲正紅旗人,先後任過湖南、山西巡撫。巴延三來廣州赴任,李湖率一班地方官員上天字碼頭恭迎,進接官亭喝過一杯清茶便散夥,氣得巴延三一張倭瓜臉發綠,又不能發作。李湖是按皇朝會典的規條行事,會典規定官員迎送不得宴酬,若有違反,不論主客都得受罰。然而,沒有哪個官員不知道,迎送宴酬成為任何下級官員都必須遵守的潛規則,你不有所表示,你的仕途必然會出問題。再蠢的上司都不會因沒有宴請而直接懲罰下屬,但有的是小鞋。然而,巴延三卻一時找不到針對李湖穿的小鞋。

巴延三不是那種小雞腸子的人,為一頓宴席就要伺機報復。因為他從這件事上,看出李湖已把司道府縣官員馴得服服帖帖,廣東成了李湖的家天下。巴延三不像他的前任桂林,桂林統軍多年,出任兩廣總督把精力放在軍事上。巴延三是個文臣,他的優勢在民事。粵桂兩省,廣西沒多大的搞頭,何況總督府也沒設在廣西,最適宜他施展才華的地方是廣東,然而廣東有個專權能幹的李湖。

李湖廉潔奉公,在百姓中口碑甚佳,他雷厲風行推行的富省規劃,成效之顯著,連受過他斥責的地方官都由衷欽佩。巴延三相信李湖是個能臣,但不相信他就是海瑞。巴延三叫師爺拿《大計法》、《六部處分則例》、《吏部處分則例》等典籍一條一條去套,果然查出李湖一堆的貓膩屎:結交京官,與廣東道監察御史那朴私交甚密;結交商賈,同十三行商人潘振承打得火熱;任意篡改十三行官商的考績……要不要以此參劾李湖,巴延三猶豫不決,一來擔心不會引起皇上重視;二來雞蛋里找骨頭會被同僚詬病。

粵海關監督圖阿明任期屆滿,皇上著巴延三署理粵海關監督。粵海關監督是朝野公認的肥缺,巴延三不再與李湖計較,把心思轉到關務上。署任的當天晚上,就有關胥穿牆破壁給巴關憲送禮,出手之闊綽超出巴延三以往的見識,可見海關的水深不可測。巴延三板著倭瓜臉斥喝關吏滾蛋,他當然不是學做海瑞,關胥送禮的目的是想留任。巴延三豈能再留這些關部肥蟲,他效尤前任一律換上自己的家人。

按理說,撫院與關部井水不犯河水,李湖偏偏要干預關部事務。海關斂財的手段數不勝數,其中一條就是抓犯過的夷商,然後處罰夷商的保商。是杖責枷號,還是罰銀贖罪,任選一項,保商無一例外選擇破財。

紅毛國大班格靈從黃埔乘快蟹去十三行,途經五仙門外的總巡口停靠檢查,查到一把水果刀。巡胥以攜帶槍械兇器為由沒收,將格靈乘坐的快蟹放行。半個時辰後,十多個關丁氣勢洶洶來到十三行會所,把恭候撫台詢商的嚴知寅帶走,罪名是保商監察不力,暗縱紅毛大班格靈私挾兇器進十三行。

嚴濟舟含冤而死,潘振承心懷愧疚,總想通過關照嚴知寅來彌補。李湖前來詢商,潘振承當眾商的面講述剛才發生的事:「那是一把削水果的刀,關部抓人的目的不是警誡保商防夷,而是罰款。」

李湖怒不可遏,立即趕往海關,正碰到巴延三坐在公堂審訊嚴知寅。李湖忍著火氣道:「巴關憲,處罰嚴知寅不必勞您大駕。十三行隸屬地方,對犯過的行商,得交地方衙門處理。況且嚴知寅涉及的是夷務,更應該歸地方管。」

有關十三行的隸屬和口岸夷務,長期是筆糊塗賬。雖然乾隆曾明確表示,海關的職守以稅務為主,地方的職守以夷務為主,然而海關想管,什麼都可管。乾隆四十一年的倪宏文案,成為地方爭奪十三行控制權的正當理由。倪宏文欠英國東印度公司債務,其中五千餘兩由皇上責令總督李侍堯、巡撫李質穎、布政使姚成烈、按察使陳用敷、糧驛道吳九齡、廣州知府李天培、南海知縣常德、署理南海知縣趙康分攤賠付。最冤的大概要數知府知縣,僅僅因為十三行在他們管轄的地界上,知縣常德妻死送靈柩回老家安葬仍要賠付。糧驛道吳九齡也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夷船的船牌名義上由糧驛道發放,實際辦理權捏在海關手中。行商破產,與海關橫徵暴斂有直接關係,而海關不需要承擔絲毫責任,一兩銀子都不用賠。

這樣的處理結果,與當時的內務府總管大臣和珅有直接關係。朝廷最親近皇上的人是和珅,和珅給皇上看家理財,哪能由「天子南庫」的大管家粵海關監督賠銀子?廣東督撫收到上諭,不敢不執行。但李侍堯不會善罷甘休,他帶領一班賠銀子的地方官上關部,凜然聲明海關除了徵稅,不得插手口岸夷務及十三行商務。李侍堯還下了一道督諭,重申十三行隸屬地方,由布政司直轄。

巴延三沒有署理關正前,非常贊同李侍堯的做法。現在他身兼二職,有很大的迴旋餘地。巴延三理直氣壯道:「本督正是地方的首官,本督有權監管十三行所有事務。既然李署撫口口聲聲說十三行隸屬地方,本督就依李署撫一回,把嚴知寅帶去總督衙門審。」

李湖咄咄逼人道:「巴制憲,你是做過臬司的人,按大清刑名程序,小案歸知縣斷案,稍大移至知府,再大歸臬司,死刑報三法司秋審前,督撫方可審核。如今疑犯未審也未逐級上告,你我都不得越俎代庖。」李湖走到公案前,拿起繳獲的水果刀,「這就是巴關憲斷案的兇器鐵證?下官曾見過西洋人的餐具,他們叉肉的小刀都比這把水果刀大。」

巴延三情知理虧。他當時接案時就十分猶豫,把小刀當成兇器未免小題大做。眾關胥直言不諱這是關部斂財的奧妙,說行商的胳膊比腿粗,不宰白不宰,否則京師的大爺伸手要這要那,關部拿什麼支應那班得罪不起的大爺。

海關也有海關的苦衷,又不能向鐵面無私的李湖訴苦。巴延三讓李湖帶走嚴知寅。李湖叫嚴知寅自己去南海縣衙投案。知縣問清案情的來龍去脈,象徵性地輕杖嚴知寅十大板便放人。

十三行明確劃歸地方並非就是行商的福祉。藩司是十三行的頂頭上司,藩司掌管全省錢糧,常常捉襟見肘。以前藩司是求捐,笑容可掬乃至低聲下氣。現在不同,藩司可直接下指令派捐,倘若回絕了或捐少了,藩司的臉色就很難看。

潘振承的原則是,該回絕的堅持回絕,該少捐的決不多捐。你要打板子我就讓你打。藩司不敢真打,因為以後還得有求於十三行。行首和藩司常為捐輸的事情鬧到督撫衙門,因為要行商從口袋裡掏銀子,督撫對潘振承多少有些巴結,當潘振承的面訓斥藩司。

因此,凡是數額較大的捐輸,藩司就縮在後頭,由督撫親自出馬。

西南屯軍屯墾,黃河去年決堤今年春荒,朝廷向廣東索要六十萬兩報效。李湖傳話十三行認捐三十萬兩。潘振承聽到捐輸就頭皮發麻,急匆匆趕往巡撫衙門。

李湖帶著長隨毛豆在撫署後院鋤地。李湖光著個膀子,渾身黧黑,外貌像個老農,翻地的動作更像老把式。毛豆在李湖前面把花枝全部拔掉,堆放在一旁。這些花卉,是現任巡撫李質穎親自帶領花匠栽培的,有幾樣西洋花卉還是潘振承投其所好送給李質穎的。潘振承心想,李質穎仍未卸下廣東巡撫職銜,萬一他回來了怎麼辦?

毛豆輕聲道:「老爺,啟官來了。」李湖停止翻地,轉過身子看汗涔涔的潘振承:「李質穎侍弄這些屌東西沒用場,看不中看,吃不能吃。不是那幫夫子奉勸,我早就把它們一掃而光。」

「現在師爺們不奉勸您了?」潘振承試探李湖,過去和毛豆一起拔花枝。

「李質穎改任浙江巡撫,我正式接他的位子。早知如此,我的蔬菜瓜豆早做下飯菜了。」李湖扶著鋤柄道,「喂,啟官,區區小事不用勞你大駕,我拜託的大事辦得怎樣了?」

潘振承訴苦道:「三十萬兩捐輸,本商實在難以完成。十三行被那批洋貨生意拖垮了,行用告罄,砸鍋賣鐵湊十萬兩都困難。」

李湖用不容置否的語氣:「拿不出也得拿,十三行哪怕是傾家蕩產,也得以報效國家為重。」

潘振承抱怨道:「李大人口口聲聲農商並重,卻不惜拿商人榨油,這就是你重商的最終目的?」

「你說的沒錯,不為報效捐輸,本官何必冒那麼大的風險重商扶商?」

「重商不憫商,這叫什麼重商方略?大人你只需拿出憫農的十分之一體恤商人的疾苦,也不至於把十三行逼得沒有活路。」

李湖用鋤頭背奮力砸碎土塊:「你這是什麼話?商人的疾苦,能與農人相比嗎?你們洋行商人,奢侈靡華,令人髮指,花艇的一頓便宴,就夠一戶農家過一年。」

「那只是表面跡象,絕大部分行商已是金玉在外,敗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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