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殘陽如血 第五十二回 核損賠付挽回聲譽 收容時月美人相妒

李湖列數福勒的罪狀,福勒兩股戰慄,向李湖作揖求饒;李湖令藩司臬司收繳官兵貪墨的夷物,收穫甚微;李湖在潘振承的啟發下,上旗營詢問官兵,一個小兵撒謊,李湖一聲令下,小兵身首異處;風波平息後,潘振承和馨葉夜遊珠江,救下逃婚的惠州女時月;馨葉叫女傭帶時月去洗浴,出浴後的時月美貌驚人,引起馨葉莫名的恐慌和妒忌……

查抄夷物悄無聲息地停止,負面影響絲毫沒有淡去。外洋貿易仍然停頓,行首嚴濟舟焦頭爛額,召集行商商討對策。行役楞仔急匆匆跑進公堂:「巡撫李大人來了!騎馬來的!」

嚴濟舟帶眾行商出來恭迎。李湖只帶了長隨毛豆,兩匹驛馬汗流濕背,噴著熱氣。毛豆把驛馬牽到蔭涼處,李湖抹了抹汗涔涔的黑臉,鼓著突暴眼掃視眾行商:「潘啟官呢?」

章添裘拱手道:「啟官給署督大人摘了頂子,他不再是行首。行首是嚴濟官。」嚴濟舟恭敬道:「老朽臨危受命,免其難擔下行首責任。這些天老朽一籌莫展,天天盼望李中丞早日來廣州。李大人,您一路勞頓,請進會所歇憩,本主事侍奉您飲茶,恭請您的明示。」

李湖對潘嚴矛盾早有耳聞,他不喜歡說話滴水不漏,城府極深的嚴濟舟。李湖說話素來不加掩飾,直統統道:「本撫先看潘啟官,他在哪?」蔡逢源急道:「打從不再擔任行首,啟官沒來過十三行。」

李湖、蔡逢源乘渡船過海,遠遠看到潘振承坐在木棉樹下的涼茶檔,一身半舊的布衫,像一個清貧清閑的老儒生。

潘振承站起來迎接李湖:「李大人,蔡源官,這家涼茶檔的涼茶味道甘甜淳厚——」李湖打斷潘振承的話:「啟官,源官說你不想再做洋行生意。你坐這天天看對岸的十三行,你哄得了誰?」

潘振承灰黑色的梭子眼流露出焦慮:「末商為外洋貿易心急如焚。」

「我們急一塊去了。歷任廣東督撫,不論廉吏貪官、能臣庸職,皆對廣東口岸呵護有加,而福勒,不惜把廣東口岸搞垮。」李湖口渴得厲害,連喝了三碗涼茶,不顧斯文用汗津津的袖子抹鬍鬚上的茶水。

蔡逢源附和道:「他是要把大清國的朝貢貿易搞垮。」

「本官非參劾他不可!」李湖怒不可遏道。

潘振承勸道:「他是王爺、國舅爺,不宜得罪。」

「皇上燭照明鑒,會容忍他胡作非為?倘若如此,了不起摘我頂戴!」李湖氣呼呼地把起花珊瑚頂戴摘下,放在脫漆裂縫的茶桌上。

「皇上當然不會容忍他胡作非為,但是,皇上很難了解實情。如果兩份摺子,皇上信您的,還是信他的?臬司處罰孔義夫,身為後台的福勒一聲不吭,這表明他已經把孔義夫當替罪羔羊,欲將所有罪責推卸得一乾二淨。」

潘振承說著跟蔡逢源交流了一下眼神,蔡逢源道:「末商聽東翼城的親戚說,前夜署督的戈什哈上東翼城搜查,在一戶人家搜到十字架一個,戈什哈把一家老小全帶走了。啟官聽聞後分析,福勒聽從了師爺的勸告,已經認識到他的過失,他在將功補過。夷教是皇上的心腹大患,福勒這步棋可謂絕妙。」

李湖黧黑的臉膛仍掛著怒容:「一碼歸一碼,他犯下不可饒恕的滔天大罪,還參劾不得?」

潘振承道:「真要參倒他,確有八九成的把握。可是,一時之快可能後患無窮,就算皇上重罰他,但不至於坐連福勒的妹妹——皇上寵幸的淑妃和國丈,何況瓜爾佳氏是旗人八大姓,達官貴人數不勝數。皇室外戚和旗人望族的能量,中丞您不是不知道。他不比前廣州將軍秦璜,秦璜沒任何背景,娶漢家女為妾,貪墨二十四元大洋,腦袋都掉了。同樣的過失,因人而異,或是千斤,或是四兩。該不該不參福勒,望李中丞三思而後行。」

李湖長嘆一口氣,鬱郁道:「你說來說去,還是替李湖的頂戴擔憂。」

潘振承道:「末商並非只為大人的頂戴擔憂,末商還為廣東口岸擔憂。假設福勒被革職,李侍堯不再回廣東,皇上將會派何人督粵呢?各省督撫十有八九窩裡斗,這是百官百姓福祉嗎?倘若來一個既霸道,又難相處的總督,是中丞所盼嗎?與其這樣,還不如就讓紈絝署理督粵。」

李湖鼓著突暴的眼仁望著江面片片飄移的風帆,良久,他把視線收回,沖著潘振承道:「你歪理也佔了八分,對這種人看來真不能太認真。他既然是個紈絝,乾脆成全他,讓他做個安樂王。」

次日清晨,一架沒有儀仗的八人抬涼轎出了五仙門。江水霞紅一片,江風帶著清新的涼意。福勒下了轎,拎著一隻鳥籠,踏著綠草茵茵的灘涂遛鳥,嘬著肥厚的嘴唇,嘰嘰喳喳學鳥歡叫。

「福賢弟,迎著朝霞踏青遛鳥,好閑適啊。」

福賢弟?廣州還有何人敢叫督爺賢弟?福勒轉過身子,見是一個六十歲上下,臉黑癯瘦,神采灼灼的布衣老人。福勒臉色乍青,正欲發作,猛見堤岸站著張軾衍、雷之儉等一大幫官員。

福勒大咧咧地說道:「你是新來的巡撫李湖吧?你來了,本爺卸下署撫,樂得一身輕鬆。」福勒拎著鳥籠繼續朝前走。

李湖三步並作兩步擋在福勒面前,「福署督別走。你看到藩司臬司沒有?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須儘快決斷。下官在五仙門茶鋪訂了個座,我們上那談。」福勒從李湖咄咄逼人的目光中,預感到不會談什麼好事。應十金跑了過來,福勒把鳥籠交給應十金,說道:「去跟鄔師爺支應一聲,說李中丞請我喝早茶。」

福勒在廣州官員的冷視下,一顆心像十五隻水桶打水七上八下,跟著李湖進了茶鋪包廂。剛落座,李湖便鼓暴著令人生畏的眼仁問話:「前些天廣州談夷色變,雞犬不寧,到底是怎回事?」福勒剛落座便如坐針氈,紈絝氣十足的臉龐顯出驚慌:「是……是……」福勒的喉頭彷彿被什麼異物卡住,他咽了咽口水,定了定神答道,「都是那個觀風整俗使折騰的,這個孔義夫,一點也不聽本制憲——唔,本署督勸告,為所欲為,太令本署督失望了。」

李湖的語氣略有緩和:「福署督的意思是,你的本意是查抄傷風敗俗的夷物,是孔義夫不分青紅皂白查抄夷物?然而,廣東百官不這麼認為,他們說孔義夫的後台是署督大人。從乾隆年起,廣東再也沒設置過觀風整俗使,是你為孔義夫專設此職,還調動八旗歸孔義夫節制。否則,一個芥末小吏,何來這大能量攪得廣州天翻地覆?」

福勒的胖臉龐凈是豆粒大的汗珠,他掏出手帕擦汗水:「廣州這天……真……真熱……」

「你知道那些司道府縣官員為何站外面?他們說福勒縱容孔義夫及八旗明火執仗,打家劫舍;說福勒排夷閉關,蓄謀破壞皇上欽準的朝貢貿易,竭力阻止萬國向我天朝輸誠貢物。你知道你犯下多大的罪孽?廣州官員都說要聯名參劾你。」

福勒在心裡抱怨鄔師爺怎還不來救駕。昨天晚上,鄔之勤讀過數份有關朝貢貿易的硃批錄副,毫不諱言對福勒說:「東翁,你這半個月做的事,罪可斷頭。」福勒想到這裡,手足無措忽地站起來,躬著腰不停地朝李湖作揖:「李大人,本督——不不,下官求您了。」

李湖扶著福勒的肩:「福署督請坐下。下官暫時勸阻住百官上參劾奏摺,然而,阻止住今天,阻止不住明天。如果百官執意要上奏摺,下官不僅不便再勸阻,還得牽頭上奏。下官是廣東的首官,隱情不奏,就是包庇慫恿。」

福勒驚恐萬狀,離座再向李湖作揖:「李大人救救下官。」

李湖在心中暗笑,福勒雖然出身貴胄,卻未見過真正的大世面,經不起一點恫嚇。李湖扶直福勒:「福署督不必惶恐,您是王爺,還是國舅爺,不是廣州將軍府里的倒霉蛋秦璜。」

福勒坐下,嘴唇煞白,驚魂未定道:「李大人,您是外官,不太曉得京師內幕。您想,皇親國戚那麼多,有的恩澤正隆,萬歲爺百般恩寵,整天作威作福,打死人都不用償命;有的備受冷落,連漢人庶民都不如,整天腰板都不敢直,樹葉子掉下來都怕砸破腦袋瓜兒。昨晚下官的師爺鄔老夫子警告過下官,斥罵下官不要得意。他說天下所有人都是皇上的奴才,甭說是皇上的外戚,就是皇上的同胞兄弟,摘頂戴花翎,革去爵位,罰沒俸祿的,鄔師爺數出了一大串。那些被囚禁、斬監候、殺無赦的皇親國戚,他又數出一串。」福勒胸無城府,把他與師爺之間的機密毫無隱瞞地倒了出來。福勒悔恨不迭道:「下官早聽了鄔師爺的話就好,也不至於被孔義夫這個狗娘養的牽著鼻子走。」

李湖平靜地問道:「福署督下一步如何走,鄔師爺可否作了安排?」

「還沒有。」福勒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鄔師爺說,查禁夷教,只查到一個十字架遠不夠將功贖罪。下官看他也十分為難,正在打破腦袋瓜兒想轍呢。」

聽潘啟官說過,廣東的夷教風氣盛於福建,教民也多於福建,然而在雍正、乾隆朝兩次大規模禁教行動中,福建的成果遠遠大於廣東,成為福建外洋貿易的長期隱患。李湖擔心署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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