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中天驚雷 第四十四回 咫尺天涯琳娜私奔 萌生退意官兵毀船

琳娜淚水漣漣同麥克告別,來到澳門又受到其他歐洲夫人的羞辱;麥克收到總部的指令,要他敦促中國政府裁撤公行,打破行商壟斷;無獨有偶,潘振承無法調和行商矛盾,也有意裁撤公行;裁撤公行的稟帖被李侍堯駁回,麥克的情緒沮喪到極點;而在澳門的琳娜無法忍受寂寞,與葡萄牙軍官私通並且私奔;麥克承受不了打擊,一聲嚎叫,衝進滂沱大雨中……

李十四領命走開。李侍堯把目光移向潘振承,「啟官,看你的神情,很不贊同本督的決定。怨氣別慪在肚子里,你照實說。本督寬恕了你,就不會為逆耳之言而生氣。」

潘振承愣怔稍瞬,鼓起勇氣道:「末商以為制憲的做法過於嚴厲。乾隆十六年,荷蘭商人洛連帶夫人女兒擅入十三行夷館。督撫關正最後還是高抬貴手,讓洛連家人在廣州多住了幾天,特許他們進城觀光。麥克的身份比洛連要高貴得多,他是東印度公司廣州大班,還是英吉利爵士。」

李侍堯的口氣溫和了許多:「此一時,彼一時,自從洪瑞案後,朝廷的防夷條例日益趨緊,懷柔遠夷成了掛在口上的一句套話。不要以為轉呈的洋貢豐厚,廣東口岸就太平無事。本督跟你說過,朝貢貿易是一篇大文章。」

「督台的教誨,本商銘記在心。」

「我問你,朝貢的底蘊究竟是什麼?」

潘振承胸有成竹道:「朝貢的底蘊並非貢品一項,所謂貢品悅聖,乃庸臣昏君之道;當今皇上是一代明君,更看重朝貢的大義——朝貢昭示著夷國對我天朝皇帝臣服歸順。」李侍堯頗為欣賞潘振承這番言論:「啟官到底是明白人,見地與眾不同。你看,現在夷商公然藐視我大清律例,攜夷婦入住十三行,談何臣服歸順之心?」

「可麥克並無藐視冒犯之意。」

「麥克沒有,可朝野那幫鐵杆閉關派不這麼想,他們正愁抓不住把柄,以達到徹底閉關的目的。」李侍堯說起京師有關朝貢的爭議及理藩方略的變化,口氣嚴厲道,「為保一口通商持久平安,我們就不能有惻隱之心。」李侍堯拍打潘振承的肩:「啟官你回吧,帶十三行同仁都去為麥克夫人送行。」

潘振承趕到十三行,碼頭一片混亂。幾個粗大壯實的婦人連拖帶拽把琳娜弄上官船。夷館南的小廣場聚滿了圍觀的人,麥克領著眾夷人憤怒地高喊抗議。官兵在碼頭外圍組成一道人牆,手執兵器,阻止夷人沖向碼頭。西關汛彭千總親自帶汛兵和悍婦押送夷婦,官船離岸,督標曹游擊下令士兵讓出一個豁口。

麥克率先衝到碼頭,沿著江岸跟隨官船走,大聲哭喊琳娜的名字。琳娜從船艙伸出腦袋,泣不成聲呼喚麥克的名字。她的身後,站著兩個悍婦,悍婦用手按住琳娜的肩膀。

潘振承跟曹游擊交涉後,帶十三行行商下了碼頭,站草灘上目送。

官船越走越遠,琳娜的哭聲仍在江面回蕩。麥克瘋了似的,一聲聲大聲呼喚「琳娜」,聲音變得嘶啞。潘振承的心情非常沉重,亦非常內疚,雖然他已竭誠儘力,結果比想像的還要殘酷。

官船不見了帆影,麥克仍望著江面垂淚。良久良久,麥克突然轉過身,用淚水模糊的雙眼盯著潘振承:「潘,這就是你求情求來的結果?」

潘振承歉意道:「麥克,麥大班,你聽我解釋。」

「我不聽你解釋!」麥克雙眼霎時通紅,憤怒地揮舞拳頭,「我鄭重宣布:東印度公司拒絕你做公司保商!」

潘振承心想,這個時候無論怎樣都解釋不清。誤會就讓他誤會吧,反正我問心無愧。潘振承正色道:「麥大班既然要意氣用事,那就請便吧。但我要鄭重告訴你,在十三行,你找不到一家能與同文行相比的洋行,無論是實力還是信用。」

潘振承說完便走,其他行商陸續散去。麥克仍淚水汪汪極目望著江面。

嚴濟舟走在最後,看著潘振承低著頭拐進同文行。嚴濟舟從潘振承沉重的腳步,料想潘振承的心情是如何沮喪。嚴濟舟在麥克夫人到來的第一天,就有所察覺。兩家的夷館相鄰,中間僅隔一條狹窄的花園,大班的套房大熱天也拉上窗帘。嚴濟舟根據其他跡象推測,那個不露面的大衛,很可能就是麥克的夫人。嚴濟舟沒有告密,他估計這種事遲早會暴露。嚴濟舟沒料到的是,事情會這麼快暴露,並且處罰這麼嚴厲,不給麥克夫婦半點迴旋的餘地。

麥克對潘振承恨之入骨,嚴濟舟意識到重新洗牌的機會來了。麥克宣布拒絕同文行做東印度公司的保商,但是,這種事不由夷商說了算。誰做保商,決定權在中方。行規規定,夷船承保權歸公行公有,實際控制權捏在潘振承手中。

嚴濟舟回到行館辦房,苦苦思索破局的切入口。唯一的辦法還是修改行規,這個建議既要讓潘振承難以駁回,又要能獲得多數行商的擁護。嚴濟舟想起二三等行,由他們向潘振承發難。二三等行獲利最少,他們有充分的理由為自己爭權益。

晚上,嚴濟舟把章添裘和黎南生請到府上密謀。

第二天便是公所例會。貿易額年年遞增,總有人通過各種渠道辦妥部帖,擠到十三行來。到今年,洋行數增加到二十家,二十名行商聚集一堂,聽潘振承解釋李制憲的逐夷婦令。

章添裘插話道:「潘總商,沒人說你隱情不報,有意庇護麥克夫人;也沒人指責你驅逐夷婦,是你個人的意思。」黎南生一唱一和:「是呀,想窩藏就不會唆使總督驅逐,想驅逐就犯不著擔驚受怕窩藏,就像想樹牌坊的女子,不會想到做婊子。」

黎南生這話有幾分惡毒,潘振承皺了皺眉頭:「二位到底是何意?本商不太明白。」

章添裘道:「麥克夫人走了,麥克虎嘯狼嗥一陣子,也就收了聲。末商建議總商多關注眾行商的切身利益。比如說洋船承保吧,末商聽好些個行商說,承保權歸公,實際上成為少數人牟利的方便之門。」黎南生緊接著道:「末商作過簡單的統計,承保權歸公的十年間,年年享有承保權的有三家,獲得最多的當然是總商大人的同文行。間斷性承保的有七家,其中陳壽年因是總商的義弟,獲得八年的承保權;剩下的十家三等行,迄今與承保無緣。請問潘總商,我等還算不算十三行行商?」

潘振承猜想章黎二人受嚴濟舟指使,側身看嚴濟舟一眼。嚴濟舟拿著西洋指甲剪,漫不經心修指甲。嚴濟舟這幾年常常在開會時打瞌睡,他必須找一些事做,才能保持不眯眼。其實嚴濟舟僅僅是倚老賣老,有意做出老而糊塗的假相。他韜光養晦,心底雪亮,比誰都精明。

潘振承移開視線,端起茶杯慢吞吞喝了一口,不慌不忙,不怒不怨道:「在座的列位都清楚,能否成為保商,不是總商說了算,得按大家制訂的行規辦事。每年確定保商,是按上年度的貿易額排名確定的。前關憲策楞定的是六名保商,我只能切到第六名為止。至於商業操守,尺度不好把握,從未列為甄別的標準。」

章添裘氣沖沖道:「正是因為上年度未能承保,所以貿易額才這麼少,我們每年僅僅靠公行配額勉強維持。」黎南生情緒激動地拍打座椅扶手:「每年只取前六名,這等於永遠把我們排斥在保商行列之外!」

「承保權歸公,造成了嚴重的不公!」說話的是入行才三年的倪宏文。他是蔡逢源的小舅子,申辦行帖,潘振承看蔡逢源的面子,幫過他的大忙。蔡逢源非常不滿地瞪他一眼,倪宏文意識到他失言,朝潘振承拱手歉意道:「啟官請原諒末商說話衝撞,末商對事不對人,不是指責你,而是對舊行規有意見。」

潘振承忍著怨氣道:「這都是你們鬧出來的,打說吊好,吊說打好。」

章添裘立即反擊道:「不管是打是吊,總不能少數人吃肉,多數人吃糠。」

數個行商爭先恐後叫道:「行規不公,非修改不可!」

「我反對修改行規!」陳壽年跳了起來,站到公堂中央指著章黎二人叫道:「當初吵著要把承保權歸公的是你們,如今又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你們做不上保商,怪你們沒本事。」

章添裘和黎南生一併竄到公堂中央,戳著陳壽年罵道:「你好大的雞巴本事,不是有總商護著你,你的洋行早玩完了。」

潘振承憤怒地敲著桌子:「你們都坐回去!」

公堂鴉雀無聲,潘振承巡視眾行商一眼,慢條斯理說道:「列位把意見攤開了是好事。既然章添官、黎南官跳得那麼高,本商成全你們。承保權一年歸公,由公行按舊例安排;一年放權,由各行商自找夷商洽談承保,如果仍與保商無緣,只能責怪自己無能。」潘振承說完轉向蔡逢源,「源官,你的意思?」

蔡逢源道:「本商同意啟官的安排,兩種舊例折中一下,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贊同者請舉手。」

潘振承提出的新行規,獲得一致通過。

散會後,潘振承、蔡逢源來到江邊的春霖茶舫。

潘振承默默望著碧青的江水,梭子眼不像以前那麼黑黢炯亮,蒙著一層渾濁的光。章添裘和黎南生挑頭鬧事,肯定是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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