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中天驚雷 第四十二回 董臬司貪功獨斷案 李制憲出手巧幹預

按察使董啟祚靠查辦教案發跡,他貪功心切,把總督巡撫撇到一邊;馨葉出了個餿主意,運銀子上錢莊換銀票,卻不拿走銀票;彩珠早就對神出鬼沒的馨葉有所防備,叫一個家奴去盯梢「小寡婦」;李侍堯召集師爺商量對策,師爺爭來爭去,沒個結果;李侍堯突闖臬司公堂,信口雌黃易經通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李侍堯力保易經通,卻不管潘振承的死活……

高華里的臬獄分明號和暗號。明號用木柵欄隔開,關從犯和罪行較輕的犯人,以及審訊後等待判決與秋審的犯人。號與號之間可以互通話語或傳遞食物。暗號四面是牆,三寸厚的實木門,僅留一個送食物的小孔。暗號關的是重犯要犯,以及行將處斬的死囚。潘振承、潘有仁、伍國瑩、易經通、殷無恙、漢森等六人關在暗號里。

號子里連油燈都沒有一盞,黑咕隆咚。潘振承臨走時把隨身物全交給彩珠,沒帶懷錶,只能估計是子夜時,獄卒把易經通帶走。監牢里除了耗子的叫聲,便是漢森的抗議聲和有仁的哭泣聲。潘振承盤腿坐在光板床上,思考突如其來的夷教案。身為十三行總商,潘振承防範民人信教從不敢鬆懈。庶務吏史德庵更是謹慎小心,連民人靠近教堂都要受到懲罰。潘振承萬萬沒料到易經通利用出入教堂之便加入洋教。潘振承向來以為易經通是個小人,然而小人再糊塗也不至於拿性命開玩笑。也許易經通受殷無恙的誘使?潘振承不怨恨殷無恙,殷無恙是個傳教士,發展教徒是他的天職。潘振承只能抱怨自己麻痹大意。

潘振承對臬司董啟祚的背景略有了解,他是福安教案的始作俑者。乾隆十二年,潘振承和彩珠在呂宋遇到過不少避難的福建教民,他們對董啟祚恨之入骨。福安教案的五個洋教士全部被處死。照此看來,殷無恙和漢森性命難保。按照保商制度和防夷條例,夷人犯過,保商受罰。就是說,保商受的懲罰比犯過的夷人還要重,倘若殷無恙和漢森落下死罪斬首,保商豈不要凌遲處死?潘振承頓感毛骨悚然,他做不到視死如歸。他捨不得拋下一手創立的顯赫事業;捨不得溫存賢惠的彩珠和可愛的兒女,捨不得睿智美貌與他相互依戀的馨葉……

昨晚,潘振承叫彩珠向馨葉報信,意思是要馨葉幫拿主意。海關監督德魁在潮州巡察總口,巡撫鍾音是個書快團,李侍堯復任粵督恐怕還在路上行走。潘振承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李侍堯身上,李侍堯識大體的話,就應該阻止董啟祚把易經通案弄成驚天大教案,否則,廣東的外洋貿易將會面臨滅頂之災。

然而,就算李侍堯已經趕回廣州,他能有何作為?難道他能說服一意孤行的董啟祚?一心想借教案再立新功的董啟祚會聽李侍堯的?

牆上的透氣孔漸漸透露出灰濛濛的晨曦。潘振承聽到一串腳步聲,急忙撥開門孔的搭板朝外窺視,獄卒架著一個血人過來,易經通耷拉著腦袋,昏迷過去。典獄開了隔壁號子的門鎖,易經通被扔了進去。可以想像,酷刑之下,易經通什麼都會招,甚至會在董啟祚的誘導下亂咬人。

稍瞬,獄卒帶殷無恙出來,他手上戴著笨重的手銬。潘振承把臉貼在門孔,殷無恙放慢腳步側目與潘振承交流,目光中含有愧疚。一個獄卒猛推一掌,殷無恙跌跌撞撞,消失在潘振承的視線外。

透氣孔射入一束明媚的陽光,外面還傳來鳥的啼叫。一個睡眼惺忪的獄卒撥開門孔搭板,將一缽粥放在方孔的托板上。潘振承接過粥缽急切問道:「獄爺,你可聽說總督李侍堯回廣州沒有?還有,還有,外面有沒有一個叫區彩珠的婦人懇求探監?」

獄卒冷冷打量潘振承,吧嗒一響關上門孔搭板,從外面扣死。

此時,彩珠正在司獄衙門外哭求探監。獄卒冷酷得像石頭,彩珠下跪磕頭,哭得嗓音漸漸嘶啞。一個年邁的獄卒於心不忍,悄悄跟彩珠道:「潘夫人,請體諒獄卒的苦衷,給你傳話傳物,董臬司要重罰。」

彩珠在僕人的護送下回到潘園,馨葉站在前院的桂花樹下等她,一身素白,丹鳳眼瞼有一圈紅暈。

「彩姐姐,妹妹徹夜未眠,琢磨昨晚李侍堯跟你說的話。李侍堯聖眷正隆,是兩廣一手遮天的人,他說董臬司不聽他的,恐怕是託詞。妹妹說句姐姐可能要嫉妒的話,承哥視我為紅顏知己,我們無話不說。承哥說李侍堯表面上鐵面無私,其實貪得無厭。每次替承哥辦成大事,都收了大筆的賄銀。」

彩珠的苦瓜臉綻開一絲笑容,忙不迭道:「送銀子好辦,姐姐傾家蕩產都要保官人出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如果承哥被判極刑,恐怕還要抄沒家產,人財兩空,叫天都叫不應。」馨葉盯著彩珠茫然無緒的臉問道,「姐姐能調動多少銀子?」

「同文行的庫銀姐姐沒法調動,銀庫有三把鎖,一把由振承藏著,還有兩把由總辦和賬房分別管著,必須三個人一道開鎖方可進入銀庫。他們三人都被董臬司帶走了。振承把私家錢全交姐姐保管,約有十五萬,其中三萬是家常用度,另十萬是準備在海幢寺西買地造屋用的。」彩珠邊想邊說道:「一張是匯源錢莊的票,二萬兩;一張是廣仁錢莊的票,一萬二千兩;一張是金茂錢莊的票,八千兩;還有七八張散票,加起來約一萬兩;剩下的是現銀,約十萬兩。我們一道拿去,送給李大人。」

馨葉凄楚道:「哪有這樣行賄的?縱使是巨貪,也不敢當面接受。行賄是一門學問,送禮不當,弄巧成拙,就會誤了大事。」

彩珠臉上掠過一陣憂慮,「姐姐是婦道人家,官場上的事情,妹妹比姐姐懂。行賄的事情,姐姐一手拜託妹妹去辦。」

馨葉臉上浮現出難以察覺的歹意,「姐姐真那麼放心妹妹?」

「你和你承哥,比床頭夫妻還親,你還替承哥生了個兒子。沖著這點,姐姐若不信妹妹,這世上就沒有可信之人。」彩珠說著,悲傷的臉龐頓時罩滿妒意。

馨葉心裡明白,落到董啟祚手中的夷教案,即使李侍堯願出面,翻案的可能性極微。她誘惑彩珠破財,抱有連潘振承都不能道破的秘密。馨葉的眼前又閃現出師太凶神惡煞的面孔,「高圖鄂李潘五個魔頭,一個都不能放過……」師太尖銳的話音在馨葉耳邊嗡嗡作響。

彩珠愣愣地看著神思恍惚的馨葉,馨葉略微紅腫的眼睛煙籠霧罩。突然,馨葉雙眼凌光忽閃,問:「彩姐姐,倘若送出賄銀,事情仍沒有辦成呢?」彩珠含著期望的眼神頓時顯出絕望,淚水撲簌簌滴淌。彩珠哽咽道:「有句老話,無望作有望。姐姐說過,哪怕傾家蕩產,也要賭一把。」

馨葉暗暗噓了一口氣,「有姐姐這句話,妹妹就放手去做了。妹妹打算送十萬兩銀子給李侍堯,十萬兩折六千二百五十斤,兩百餘斤一箱得裝三十箱。當然不能送現銀,只能送銀票。姐姐先去安排家人裝箱,妹妹一身孝服不方便,得回去更衣。」

約過半個時辰,潘園前院擺著十五隻銀箱,女扮男裝的馨葉也匆匆趕到潘園。彩珠解釋說只找到十五隻箱子,恐怕得辛苦妹妹兩趟。馨葉道:「行賄之事,越隱秘越好,除了受賄人,連錢莊的老闆夥計都得瞞住。大北門有家徽商開的錢莊,開張僅三個月,離十三行有十幾里,他們不認識潘園的家丁。」

馨葉帶家丁上路,過渡上大南門碼頭。

彩珠坐前院的花壇發獃,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彩珠把在一旁澆花的翁七招到跟前:「你過海悄悄盯梢那個小寡婦,一舉一動記在心底,回來向我稟報。」

馨葉一干人從大南門直插大北門。富源錢莊見來了大主顧,上了鋪門,專門接待「番公子」。馨葉叫家丁把元寶倒地上,回去再跑一趟。馨葉留下潘園管家老胡,兩人跟錢莊的人一道過秤計數。秤完最後一箱紋銀天色漸黑,馨葉說胡管家辛苦了,把老胡支走。

接下的事情,錢莊老闆江善奎和夥計均驚愕不解,「番公子」存銀卻不取銀票,他要江老闆手寫一張收據,內容是:「茲收到番三水十萬兩紋銀,明日午時前將十萬兩銀票交予李姓主人,以番三水印鑒為憑。丁亥年六月二十八日戌時三刻。」

「倘若李姓主人沒來呢?」江善奎問道。

「他不來該他倒霉,十萬兩銀子就算送你了。」

「番公子」搖晃著摺扇,婀娜多姿地走出錢莊。江善奎鼓著金魚泡似的雙眼,自言自語:「這個娘娘腔的番公子,該不是李公子的面首吧?」

這時,有個瘦瘦長長的人溜了進來,拱手打千道:「老闆,方才那個——那個公子,拿走一張什麼?」

「你是何人?」江善奎打量著下人模樣、形容猥瑣的翁七,莫非是想詐銀票的老千?江善奎猛地大喝一聲,「來人!把這個賊人攆出去!」

翁七嚇得一顫,不等夥計出手攆他,一溜煙逃出富源錢莊。翁七站在黑蒙蒙的街頭四處張望,早不見馨葉的影子。

更深人靜,嘩嘩的濤聲在夜空中激蕩,偶爾從遠處傳來狗吠聲,大地又歸於死寂。史德庵的靈堂燃著一盞孤燈,邱七根靠在堂柱上昏昏沉睡。馨葉在靈堂走了一圈,冷冷地打量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