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中天驚雷 第三十九回 翁七欺夷東主責罰 馨葉難產彩珠拜佛

翁七自恃老主人翁皓有恩於潘振承,整天東遊西逛,還大鬧史德庵的公堂;麥克踩髒了翁七剛拖的地板,翁七責令麥克幫他拖乾淨,潘振承知道後雷霆大怒;馨葉難產,潘振承叫彩珠上史家幫手,彩珠竟然跑到十多里外的尼姑庵拜佛;史德庵請來神漢巫婆驅鬼,醫師摸不到馨葉的脈象,叫人買來棺材,準備後事;潘振承驚悉,如晴天霹靂!

潘振承聽有仁說殷無恙收容了一個會夷語的助理,立即斷定是易經通。

乾隆十三年前,廣州的通事是易氏家族的天下。易銘鑒分別在十三行和黃埔設有通事館,他的兒子易經通是廣州英語水平最高的通事。易家與行首陳燾洋有過節,潘振承從呂宋回到廣州,陳燾洋積極支持潘振承申辦通事帖。易氏父子大為恐慌,炮製出通夷案,潘振承身陷囹圄。潘振承在英國大班麥克的幫助下逃過劫難,易氏通事分別受到杖責枷號、罰款抄家、流徙瓊崖的處罰。有仁當時住在叔叔潘振聯家,在南海學宮念書,他沒見過易經通,也沒聽父母和洋行夥計談起這件不堪回首的往事。

有仁向父親描繪易經通腦後的短辮。潘振承解釋說,瓊崖曾多次發生流犯偷渡外逃事件。所以,流犯到了瓊崖,一律削髮剃光頭。「易經通是肇慶府高要縣人,他敢在光天化日露面,估計已被赦免。」

「怪不得他聽到殷先生要雇他做助理,感激涕零,差點磕破腦袋。爹爹,這種人決不能讓他再進十三行。」

潘振承靜默一瞬道:「他的通事帖早被吊銷,走投無路,不能重操舊業,又沒有其他營生的本事,如果殷先生看中他,我們應該尊重殷先生的選擇。」

甫過穀雨,殷無恙回到廣州。

「潘大人。」殷無恙風塵僕僕走進同文行辦房。

潘振承喜悅道:「一路風塵勞頓,殷先生請進茶室飲茶休息。」

「不,我有一句話想同您說。」殷無恙站著沒動,神態肅穆道,「中國的佛祖有一句蘊含著智慧之光的名言: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西洋教的偉大聖人耶穌也有一句至理名言,上帝原諒犯有過錯的孩子。」

潘振承明白殷無恙的弦外之音,「殷先生,你先回夷館沐浴,晚上我上珠江食舫為你洗塵,我想傾聽一個西洋人對中國民間的觀感。你還沒有說出口的事情,我會給你一個肯定的回答。」潘振承叫有仁帶殷無恙先回客房,又叫伍國瑩到外面把易經通叫進來。

伍國瑩沒見過易經通。他進十三行做潘振承散貨檔夥計時,易經通在瓊崖服苦役。夷館外的榕樹背後,萎萎縮縮站著一個七寸短辮的漢子,身上還背著一隻布囊。伍國瑩聽說過夷語案,易經通險些害得東主流放。伍國瑩臉無表情道:「易經通,我家東主叫你上同文行辦房。」

易經通撲通跪在潘振承面前磕頭:「小人易經通向潘大人請罪。」潘振承叫易經通起來,吩咐伍國瑩給易經通搬來圓凳。「謝潘大人,謝潘大人!」易經通接過伍國瑩遞來的茶,雙手顫抖,嘴唇哆嗦著,想說話不知如何開口。

潘振承道:「易經通,你什麼都不要說,你留下。只要殷先生僱用你,我就不會嫌棄你。按規矩,殷先生的保人是我,你就是我夷館的僱員。殷先生給你小費,我給你開工錢,按夷館知客的標準給你支薪。」

易經通痛哭流涕。

立夏日,兩艘東印度公司的商船駛進黃埔港,宣告了一年一度朝貢期的開始。從今年起,東印度公司將廣州辦事處設在同文夷館,同文夷館也由此改稱英國商館。

從今年起,伍國瑩不再兼夷館總買辦,潘有仁升任總買辦。總買辦下面有若干買辦,一個買辦負責若干個外商。在鴉片戰爭前,夷館買辦的性質就是夷館管家。夷館的業主是行商,外商通常集體從行商手中承租,視夷館大小及新舊程度,年租金六百兩至一千多兩不等。租賃傢具辦公桌等物須另付租金。買辦的最初含義是替外商採購辦理貨物,夷館外商所需的日常生活用品必須由買辦一手採辦,其中數量最大的是糧食肉食蔬果。估算下來,除去僱員工薪的開銷,夷館一年凈收入約一千兩上下。一座中型夷館的建築費約一萬兩,不計地價,通常不用十年可回本。

對行商來說,夷館收入僅僅是他們收入的小頭。出租夷館的最大好處是與外商聯絡感情。進出口的大宗貨物,由外商與保商和行商進行交易,保商不一定是外商夷館的業主。行商吸引外商入駐自己的夷館,可以爭取零星散貨採辦,尤其是給家人攜帶的私貨保商不得包攬。入住外商照顧夷館業主的面子,交該名行商辦理,或交該名行商手下的夷館買辦辦理。這筆傭金,一般會超出夷館的租金收入。

十三行以國名稱呼的夷館有英國館、法國館、大呂宋(西班牙)館、紅毛(荷蘭)館、黃旗(丹麥)館、藍旗(瑞典)館、雙鷹國(奧地利)館、單鷹國(普魯士)館。其中英法荷丹瑞等國的東印度公司常年包租該夷館。另外還有幾座散客夷館(散館),住客不固定,像古代歐洲的霸主義大利,十八世紀就很少有商船來中國。這些散館就直接以洋行的商號稱呼,比如潘振承的夷館建得晚,在開初好些年間都是接待散客,所以仍叫同文夷館。

英國東印度公司過去常駐廣義行夷館,廣義行夷館建於雍正元年,館舍較為陳舊,大班麥克早就想移至富麗堂皇的同文夷館。潘振承照顧老東家的獨子陳壽年,遲遲未給肯定的答覆。去年,嚴濟舟鼓動麥克包租他的夷館,潘振承這才同麥克簽訂租約。十三行另二位大行商,嚴濟舟擁有法國館,蔡逢源擁有紅毛館,法國與荷蘭也是當時歐洲的貿易大國。

廣東官府嚴格控制外商隨帶番仆的數量,李侍堯制訂的防夷五事規定:「夷商隨帶番廝,不得過五名。」但如何界定,則非常含糊,像辦事處的職員是夷商還是番廝?李侍堯自己也說不清楚,叫潘振承酌情界定。聯合東印度公司辦事處通常有二十人,由特選委員會主席、辦事處主任(通常由主席兼)、特選委員、秘書、通譯、會計、倉庫保管員、醫生、牧師、圖書管理員、銀幣鑒定師、廚師、侍茶等組成。此外,公司的商船貨物押運員、保管員、商船大班、二班、隨船醫生、牧師等也擁有入住夷館的資格,他們也可以隨帶番廝。這些番廝大都是幻想進廣州的水手。朝廷嚴禁水手下人進廣州,水手進廣州的唯一希望就是做快蟹槳手。有時為了滿足水手進廣州的願望,一般不離船的隨船醫生和牧師特意跑一趟廣州,住個兩三晚再回到黃埔。聯合東印度公司每年要派大型船隊來廣州,多的時候有兩百多人入住十三行,幾乎佔十三行洋人的一半。

天朝人是上等人,官府嚴禁外商僱傭中國奴僕,否則有損天朝尊嚴。每座夷館的買辦手下都有一批中國僕役,他們服務於外商,又與外商沒有僱傭關係。英國館的住客多,中國僕役也多。所以,走投無路的翁七投奔潘振承,潘振承二話沒說,就讓翁七進他的英國館。

翁七的主子是廣東學界狂儒翁皓。當年潘振承申辦行商官帖,行首嚴濟舟百般刁難,翁皓知情後出馬,逼巡撫楊應琚向潘振承下跪,轟動了廣州商界學界。翁皓隨後雲遊天下,去年在甘肅隴西拜訪一個同年,豪飲賦詩醉死了。翁七流落到廣州,身上一文不名,老婆孩子還等他的銅錢買米下鍋。潘振承銘記翁皓的恩德,收容下翁七全家。翁七是英國館最牛的僕役,潘振承特意擺了一桌酒,為翁七接風,作陪的是行館大夥計和夷館買辦。潘振承先敬作古的翁皓老先生,說了一番感人肺腑的話:「沒有翁老先生,就沒有潘某的今天。」

潘振承是公所總商、同文行東主,他不具體管夷館事務。夷館事務由他的義子潘有仁管,潘振承把翁七交給潘有仁。潘有仁是總買辦,又把翁七交給英國館老僕役老貴。翁七哪會把老貴放眼裡,翁七有個錯覺,真的以為潘振承今天的一切是他的老主人翁皓賜予的。

翁七甫進英國館,覺得什麼都新鮮,這裡瞧瞧,那裡摸摸。夷館僕役有嚴格的分工,老貴小貴和翁七負責打掃英國館的公共衛生。老貴說:「臟活累活有我和小貴做,你是東家恩公的長隨,就揀輕快的活做。」老貴給翁七一把雞毛撣,翁七拿著雞毛撣,像道士舉著塵拂,這裡撣一下,那裡晃一下,一雙眼睛好奇地東張西望。

進了辦事處會客廳,翁七一眼就瞄上排在牆邊的沙發。翁七伸手去按,沙發鼓鼓囊囊,按癟了立即彈回來。翁七便大膽地坐下去,彷彿坐在巨大的魚泡上面,身子隨著沙發墊一抖一顫。小貴跟進來,一臉煞白,說:「坐不得,是鬼佬坐的。」

翁七撇撇嘴:「鬼佬是賤人,不——」翁七咧開嘴笑,「不,人都算不上,是碧眼獠牙的賤鬼,給閻羅王看到,閻羅王都會嚇得尿褲子。」小貴兩眼瞪得像兩隻魚丸。翁七問:「小貴你坐過沒有?」小貴搖搖頭,翁七一把拽小貴落到沙發上,「你不許動,我坐著你若起來了,我饒不了你!」小貴老老實實,半欠著身子別彆扭扭坐著。

茶几上有玻璃茶壺,還有玻璃茶杯。「哇,水晶茶壺茶杯。」小貴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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