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中天驚雷 第三十五回 李侍堯治亂用重典 潘啟榮任公行總商

李侍堯出台防夷五事,潘振承認為對外商管束太嚴不利於外洋貿易,李侍堯自有他的一套理論;嚴濟舟竭力討好李侍堯,邀請李侍堯上花船飲花酒,李侍堯卻上了潘振承定好的花船;李侍堯整飭沿海貿易和南洋貿易,擒賊先擒王,李侍堯帶戈什哈把為非作歹的鄭氏兄弟打入大獄;潘振承準備舉行公行成立慶典,李侍堯送的大禮匪夷所思!

洪瑞御狀案審結,李侍堯一顆心仍浮懸不定。

在英商看來,欽差大臣雖然處罰了海關監督李永標,但他們的訴求一樣都沒有滿足,自由貿易、平等貿易成為越來越遙遠的夢想。英國大班麥克下令拒絕開艙貿易,以示強烈的抗議。嚴濟舟、潘振承竭力說服麥克,最後徵得海關同意,簽發了一份減免雜稅的保證書交到麥克手中,東印度公司才同意恢複貿易。英商的狂傲給李侍堯留下深刻印象。但李侍堯並不怎麼擔心英商,以中斷貿易要挾不止發生一次,只要海關作出小小讓步,他們就會恢複貿易。畢竟絲茶瓷等中國貨西洋稀缺,以前海關對夷商敲骨吸髓,他們都忍受下來了。

李侍堯真正擔心的是朝廷。處罰李永標等大小關員,廣東口岸和粵海關的根基未受到絲毫觸動。京師那幫閉關派將會怎樣看?皇上是否對廣東的官員和關員放心?李侍堯召集幕僚商議,刑名師爺蔣德華建議主公向皇上奏請仿效巡鹽、巡漕御史,欽點巡關御史專門監察廣東口岸的關務夷務,御史乃鐵面言官,皇上自然放心。蔣德華的建議立即遭到其他幕僚的反對,主公兼都察院右都御史,負有監察粵海關職權,又弄一個專職監督榷關的御史,把主公置於何地?

李侍堯淡淡道:「列位散了吧。」

幕僚散盡,李侍堯獨坐在書房默默地飲茶。眾幕僚一致認為處罰李永標,並不能使京師的君臣放心。奏請增派巡關御史不行,整飭口岸官員關員許可權也不妥,這無疑作繭自縛。李侍堯決定另闢蹊徑,以強化防夷入手,只要管制住夷人的行為,廣東口岸何患肇事不斷?李侍堯叫李十四研墨,撰寫奏稿,把洪瑞僭越告狀、追討欠銀的總根源推到防夷條例的疏漏上。

「……與其懲創於事後,似不若防範於未萌。臣檢查舊案舊任兼關督撫諸臣所定稽查管束夷人條例非不周密,第因系在外通行方檄,並非定例,愚民畏法之心,不勝其謀利之心,行商人等亦各視為故套,漫不遵守。地方官惟圖息事寧人,每多置之漠外,以致飭行未久,旋即廢弛,非奏請永定章程,並嚴查參條例,終難禁遏。茲臣擇其簡便易行者數條,酌參管見,敬為皇上陳之。」

洋洋四千餘字的奏章,要點有五條:

第一條:「夷商在省住冬,應請永行禁止。」

第二條:「夷人到粵,令寓居行商館內,並由行商負責管束稽查。」

第三條:「內地商人借領外商資本及外商雇請漢人役使,並行禁止。」

第四條:「外商僱人傳遞信息之積弊,永行禁止。」

第五條:「外船收泊處所,酌撥營員彈壓稽查。」

李侍堯在奏章中沒有粉飾太平,他大談廣東口岸的表層問題。李侍堯在奏章中做出高姿態,朝廷君臣可能擔心的問題,他早就在替皇上分憂,並且提出切實可行的預案。乾隆見到李侍堯奏章,硃批:「著軍機大臣奏議。」李侍堯收到硃批奏摺,一顆心七上八下,皇上不獨裁,而交軍機處奏議,這證明皇上對奏本有看法。李侍堯把潘振承叫來,拿硃批奏摺給潘振承看。

潘振承看過硃批奏摺,心裡很不是滋味,奏章所言之事,好像夷人不軌皆與商民引誘直接關聯。防夷必須防商防民,總督大人毫不痛惜地把行商也給一鍋煮了。潘振承萌生出一股被羞辱的感覺。他不敢表露出來,不動聲色伸手去端蓋碗茶,低頭吹了吹浮茶,輕呷一口,微笑道:「好茶,味淳清爽……」

「老潘,」急性子的李侍堯打斷潘振承的話,「我不是叫你來品茶的,防夷,十三行首當其衝,我想聽你的真實想法。」

潘振承道:「李大人,末商說話衝撞還望隱忍。防夷五事就像五道緊箍咒。照例執行,沒有夷商願在廣州待下去。外洋貿易的真正主角是夷商,而不是行商。行商多幾家少幾家無關大局,只不過盈利加厚或攤薄而已,而夷商,來得越多,廣東的外洋貿易越是繁榮。這樣苛待夷商,真不知——」潘振承剎住話頭,「末商不該妄議朝政。」

李侍堯手中旋轉著鋼球,臉色陰鬱道:「上奏防夷五事本督曾經猶豫再三。太鬆了,皇上和大臣不放心。朝野主張封閉所有口岸的言論,始終不見平息。防夷五事訂立得嚴,他們的聲音就會弱一些。」

「末商擔心會引發夷商的激烈反應。比如第二條的細則,夷館前後得有行丁把守,天黑必須上鎖。廣州天熱,晚上夷商喜歡到夷館外散步乘涼,倘若真的上鎖,等於把他們當囚犯對待,如何體現吾皇懷柔遠夷?」

潘振承滿腹牢騷,李侍堯愣了一愣,隱隱不悅道:「老潘,你怎麼摳死理?我跟你講一個故事:漢軍屯結,軍糧一時沒運到,於是規定每日兩餐,每餐每人一碗。有一小兵,用的是特製大海碗,一碗抵別人三碗。當值弁官發現後,規定一律用統一大小的碗吃飯,每人限定一碗飯。可這個小兵,碗是小了,可別人一碗他卻兩碗,弁官拿他沒辦法。你是個聰明人,不會猜不出這個小兵用的是何辦法。你心裡有數就行了,如何寬嚴相濟,視情況靈活掌控。」

潘振承不再抱怨,他洞悉出李侍堯的用意——明禁暗弛。

明禁暗弛的道理,口岸官員人人都懂。但是,暗弛不當,又會出現新的漏洞。比如黃埔港明禁暗弛花艇疍船,結果成了駐軍搵錢的空子。聰明的辦法是讓他們無空子可鑽,乾隆二十二年,署任總督李侍堯上摺子聲稱在黃埔外洋港辦事的洋行商人和海關胥役,上岸飲茶吃飯甚為不便,恭請皇上恩准食艇茶船進黃埔外洋港。李侍堯閉著眼睛說瞎話,為行商胥吏服務的各種船隻從未禁止過。皇上不明實情,下諭恩准。於是,在黃埔暗中活動的花艇疍船,紛紛以食艇茶船的名義到番禺縣衙辦理水引。有上諭做尚方寶劍,她們大白天都敢公開在外洋港活動,拒絕孝敬協兵「茶錢」。馬頭風拿她們沒辦法,斷了一半財路,惟有死死揪住夷船不放。

防夷五事以公牘的形式下發。綠營在十三行增設了翻倍的行丁,十三行還增設了兩座衙門,一座是隸屬於廣東布政使的夷務所,一座是隸屬於廣州知府的庶務所。海關監督尤拔世以落實防夷五事為理由,準備在十三行設立稅務衙門。行商聞之色變,海關在黃埔港和五仙門各有一個挂號口衙門,行商習慣把它們稱為稅館。稅胥是行商的爺,如今爺要進駐十三行,孫子成天在爺的眼皮下做事,豈不惶惶不可終日?

嚴濟舟拉潘振承去見李制憲。李侍堯也覺得尤拔世的手伸得太長,海關直接罩在行商頭上,以後行商聽海關的還是聽督撫的?李侍堯一句話,就把尤拔世的決議否定了。海關設在十三行碼頭的總查口仍保留,尤拔世增撥了一倍巡船和巡役,嚴格稽查進出十三行的船隻,嚴禁閑雜民船靠近。

暮秋的午後,馨葉乘坐的扒龍被阻止在十三行碼頭外。

當差的巡役沒一個認識,馨葉沒跟巡役糾纏,叫船夫調轉船頭泊靠太平門碼頭。東關閘比往日增加一倍行丁,老行丁都知道史夫人是來見潘啟官的,擺了擺手讓馨葉進去。

「貿易季節都快結束了,弄得戒備森嚴,這是哪門子事啊?」

在潘振承辦房,馨葉喝著香檳酒說道。

「你進來時沒看到告示?」潘振承看著馨葉黑瑩瑩的丹鳳眼,說起李侍堯的防夷五事,「我還是給你講個小兵的故事吧。」潘振承把李侍堯說的故事講給馨葉聽,「你幫我想想,這個小兵總是得利,用的是何種辦法?」

馨葉一臉緋紅,嬌憨道:「你自己都有答案了,還要我講。」

「我的答案不知對不對,想叫你幫我拿主意。」潘振承的目光從玻璃杯中的香檳氣泡,移到馨葉白裡透紅,似笑非笑的臉上。「我是這樣想的,小兵的故事,不外乎要想說明兩點:一是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凡事可變通,軍官規定每人一碗,別人用小碗那個小兵用大碗;後來兵營規定用統一大小的碗吃飯,小兵仍然比別人多吃。因為營中斷糧,後來供的飯是粥,這便成了小兵吃兩碗的理由,弁官說的是每人限吃一碗飯,小兵的詭辯是我沒有吃飯,我喝的是粥。第二點,光會變通還不行,還得背後有人,這個小兵一定拜了旗人都統做乾爹,弁官就拿他沒辦法。這個小兵鬼精,後來做了封疆大吏。」

「你說的是李侍堯?」

「我瞎蒙的,李督台可不是小兵出身,他祖父父親都是朝廷的大官。」

馨葉轉臉去看壁上一幅西洋畫,畫面是西洋海港,一艘五桅帆船返航,岸上站滿歡迎的人群,手裡拿著鮮花歡呼雀躍。岸上是一座海港城市,沿海排著兩層的洋樓。洋樓的窗戶全是敞開的,窗檯站著婦女孩子。馨葉其實沒看畫,眼前浮現出師太狠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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