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中天驚雷 第二十六回 潘振承他鄉遇故己 馨葉巧舌妄測大勢

一個美貌女子將潘振承引入她的住處,她是什麼人?半掩門女樂?私家菜女廚?鶴髮童顏的老翁向潘振承指點迷津,半夜裡園子響起充滿殺機的琴聲,莫非進了黑店?馨葉長大成人,似嫁非嫁,嫁又未嫁,二姨教誡她不忘家仇,「高圖鄂李潘」一個都不要放過;潘振承的計畫與馨葉的陰謀不謀而合,潘振承迷戀美艷驚人的馨葉,考慮再三,作出決定……

西天的晚霞一點一點地褪盡,街道兩側的燈籠漸次亮了起來。行人如織依舊,邂逅的麗人卻不見蹤影。廣州的浙商常常吹噓江浙的女子,說外省的客商到江浙印象最深的不是小橋流水,而是像茉莉花般馨香清秀的女子。那個綠裙女子令潘振承想入非非,他覺得似曾相識。潘振承看到好幾個身影窈窕酷似她的女子,趕到前面側目而視卻不是。

潘振承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可笑,我何時成登徒子啦?為一個女子如此神魂顛倒。

潘振承身後跟著一個傭人模樣的婦人,手中提了只菜籠。潘振承走走停停,她也走走停停;潘振承走進了一條小巷,她也進了小巷。

小巷深邃幽靜,飄散著淡淡的玉蘭花香。微風掠過,吹落了幾片樹葉,掉在潘振承的腳下。小巷盡頭有一座寂靜的宅院,條石門楣刻有「寂園」二字。潘振承踅轉身正要離去,寂園裡傳出出悠揚的琴聲,一個女子柔曼圓潤地唱了起來:落霞已隨夕陽盡,佇立柳梢頭。

曉來晨曦滿江紅,惟有孤帆遠影水東流。

浪花絮絮誰傾訴,望眼寸腸愁。

天涯何處是儂家,蒼穹茫茫,命若雲飄遊。

歌聲凄婉,如泣如訴,潘振承有好些年不曾接觸過詩詞,聽了這曲《虞美人》,心不由地顫慄了一下。琴聲再起,歌聲如行雲流水在小巷流淌:熾火爍金,滿池嫣紅,清香縷縷盈袖。

蜻蜓點水不停留,荷葉托,翠玉滴溜。

流水落花,蓮篷飽碩,微風顫顫入秋。

有緣何懼關山阻,採蓮人,躊躇不休。

她是空守深院的怨婦,還是懷春的待字女子?琴止聲斷,餘音繚繞,令人遐想翩翩。朦朧中,一個身穿素白色羅裙的女子,綽約似仙地從寂園走出,佇立在宅門邊。

方才彈琴吟唱的女子就是她了。夜色迷濛,潘振承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見她的眸子閃爍著迷人的光。跟在潘振承後面的女傭上了台階,「小姐,你要的酒菜買來了。」女傭跟小姐耳語,小姐轉眼看潘振承,嘰嘰咯咯地笑。

潘振承不好意思,掉頭走開。

小姐在後面叫:「大哥請留步。」

潘振承收住腳步,詫異道:「小姐叫駑鈍?」

小姐關切地問道:「這麼晚了,大哥還在街頭流浪,莫非沒找到客棧吧?」

潘振承道:「我正為此事發愁。不過,澡堂倒找到一家,夥計說要等打烊後方能入住。」

「大哥儀錶談吐不俗,沒準是外省來的客商。」

「廣州十三行商人。時也命也,一個他鄉客。」

小姐笑吟吟道:「大客商怎能下榻那種污濁地方?」

潘振承一陣心喜:「聽小姐口氣,能幫駑商找到下榻處?」

小姐手捏著垂在胸前的辮梢,柔聲羞澀道:「大哥說得那麼肯定,好像我家主人欠大哥的人情,非得安排大哥不可。」

「請問小姐,主人尊姓台甫?」

「天涯客。」

潘振承滿腹疑慮:「這是諢號,請問小姐……」

小姐搶白道:「大哥入住客棧,非得弄清店主和夥計的姓名才作決定?」

潘振承微笑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小姐露出潔白的牙齒熱情道:「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大哥請吧。」

潘振承隨小姐進了一間裝飾素凈的小廳,小廳外面是花圃,空氣中飄浮著淡雅的茉莉花馨香。小姐一襲白裙拖到腳面,裙邊綴著荷葉狀的花邊。白凈清麗的瓜子臉,丹鳳眼,柳葉眉,漆黑的眸子水波瀅瀅。亭亭玉立,像茉莉花一般淡雅清馨。小姐發現一雙黑黢黢的梭子眼在注視她,她淡淡地笑了笑,臉上洇開一團紅暈,指了指小圓桌:「大哥請坐,你還沒用晚膳吧?」

桌上擺有四樣精緻的小菜,一缽湯,一壺酒,一套碗筷。潘振承在心裡尋思她究竟是怎樣的女子,半掩門女樂?私家菜女廚?看她素雅大方的儀態,怎麼都不像是風塵女子。潘振承覺得自己的想法有幾分污濁,不好意思笑笑:「給小姐添麻煩了,就我一個人?」

「我們都用過餐了。我家主人特意關照為大哥預備的。」小姐斟了兩杯酒,「大哥紆尊屈就寒舍,我家主人感激不盡,叮囑小妹敬大哥的酒。」小姐落落大方舉起酒杯:「大哥,小妹代天涯客有請啦。」

「謝謝天涯客,謝謝小姐。」潘振承感激道,仍然心存疑慮,將一杯女兒紅一飲而盡。潘振承炯炯有神地睇小姐一眼,「冒昧地問一聲小姐,大哥方才在街巷悠轉,聽到小姐彈琴吟唱,那曲《虞美人》,凄惻婉切,似有萬般幽怨。而那曲《鵲橋仙》聲調稍稍昂揚,期盼中仍含著迷惘。小姐好文才,能把詞曲吟唱得如此出神入化。」

小姐沉默不語,瞳仁里抑鬱著一層薄薄的水霧,「大哥,能不能不談這個?」小姐淡淡地笑了笑,恢複了常態,「大哥,小妹冒昧地問你,來寧波做什麼?」

「寧波口岸越來越興旺,廣州口岸一年比一年蕭條,我想移地在寧波開辦洋行。」

小姐撲閃著亮麗的眸子,欣喜道:「太好啦,我家主人一定非常高興,以後你就住我家。」

潘振承很樂意與知書達禮,精通詞曲的江南靚妹同居一院,意味深長道:「讓一個陌生男人進來不礙事吧?比如你家主人,還有小姐你。」

小姐故意岔開話頭:「房子空也是空,我家主人早就想租出去。」

潘振承開心地笑:「這般說來,我們以後同在一個屋檐下,抬頭不見低頭見。」

小姐羞赧不已,目光與潘振承炯亮而又充滿睿氣的眼神相遇,臉上紅霞飛渡。「小姐不願意?」潘振承呡一口女兒紅,笑眯眯地問道。

小姐微嗔道:「誰說不願意啦?我是擔心我家主人——」

潘振承趕忙放下筷子:「大哥失禮了,該去拜見你家主人。」

「大哥先吃飯吧。我去向主人通稟一聲,待會兒由女傭阿娣帶你去。」

小姐將烏黑油亮的長辮甩到身後,娉娉朝外走去。潘振承覺得背影很熟悉,叫道:「小姐請留步,我們似曾相識。」

小姐用調皮的神情問道:「你不是說相逢何必曾相識嗎?」

「可我確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小姐幽黑的眸子驟然閃亮:「聽你這樣說,我也有這種感覺。哦?我記起來了,我們在寧波街頭相遇過,當時你站在客棧前發愣。」

小姐回眸一笑,消失在黑渾渾的夜幕中。

半個時辰後,阿娣帶潘振承上了一條曲徑,曲徑的盡頭是一泓池水。一幢兩層的廊樓傍水而築,露台延伸到水上,一個白髮翁憑欄坐在露台中央。沒有燈光,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的白髮白須在黑暗中異常醒目。潘振承站在池塘這邊,拱手稽拜:「老爺爺,晚生潘振承萬謝您和孫女的熱情款待。」

老人瓮聲瓮氣道:「不必感謝,說謝就見外了。請問潘先生,移地寧波開洋行,辦得怎樣啦?」

「晚生初到,有待了解行情後反覆斟酌,方能決斷。」

「現在就數寧波口岸興旺,先生既然想來,行動可得快啊。」

「聽前輩的口氣,似乎很熟悉口岸貿易。」

老人捋著鬍鬚道:「不熟悉。不過老夫飄零半生,官場商場的人都認識一些,明天可託人代為打聽,先生決斷時不至於盲目。」

潘振承再叩首:「謝謝前輩,晚生有緣攀結您老,三生有幸。」

「潘先生,倘若你來寧波,寶眷是否一道跟來?」

「這要看內人的意思,她是廣東人,恐怕不願離開廣東。」

「那好,以後你的起居飲食,就由老夫的孫女侍奉。」

「老爺爺,晚生問一句不當問的話,您孫女?」潘振承滿腹疑竇,含蓄地問道。

「潘先生,你是想問老夫的孫女是否婚配吧?」老人喝一口茶,嗡嗡地笑出聲來:「她既嫁又未嫁,未嫁終又嫁。」

潘振承更是疑竇叢生:「老爺爺,晚生愚笨,您能否說明白點?」

「你以後就會慢慢明白。你旅途勞頓,早點歇去吧。」

夜深林靜,尼姑庵不緊不緩響起寂寞的木魚聲。

一個穿著白色羅裙的女子跪在天封塔旁的密林里;一個中年尼姑盤腿坐在樹篼上,雙手合什,默默地禱告。高大的樹冠遮蔽了星光,偶爾傳來一兩聲貓頭鷹凄厲的鳴叫。

馨葉感到一股寒意,接待潘大哥的歡愉消失得無影無蹤,腦海里浮現出另一幅圖景:小馨葉拉著二姨的手,在靜海的蘆葦灘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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