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中天驚雷 第二十三回 協弁多倫敲骨榨髓 潘啟忍痛放棄承保

膽小怕事的李永標要潘振承陪他上岸喝涼茶,碰到回原籍丁憂的前江蘇巡撫庄有恭;潘振承認為洪瑞早晚會闖下驚天大禍,決定放棄替東方公主號擔保;陳壽年半夜裡偷看菊香洗澡,菊香半推半就和少爺顛鸞倒鳳;北方棉價暴漲,最早得到消息的散商劉亞匾等人邀請陳壽年入伙;陳壽年決定向承哥通訊息,不料在飯莊等承哥時被人下了蒙汗藥!

潘振承順著軟梯爬上東方公主號,見李永標坐傘蓋下飲茶,潘振承趨步上前向關憲行禮:「同文行末商潘啟見過李關憲。」李永標放下茶杯問道:「潘振承,通事買辦早就在夷船恭候本憲,你們行商為何姍姍來遲?」

「離開官與蔡源官為爭承保鬧得不可開交,嚴濟官到今早晨才確定保商。」

「結果讓你撿了熱煎堆?」

「是末商的同文行與陳壽年的廣義行聯保,陳燾官有事,末商只好一個人匆匆趕來,還望李關憲海涵。」

「你頭次替夷商擔保吧?剃頭學藝,頭一回就遇到刺頭,這個洪夷難纏得很呀,簡直就是個刺蝟。」李永標說著笑了起來。

李永標的長隨李七十三慌慌張張走來:「主子爺,新駐黃埔的八旗兵,乘小艇朝大船來了。恐怕又要重演昨日法船發生的番銀事件。」

新駐黃埔的是廣州協的官兵。廣州協副將是鑲黃旗阿努赤,右營營正也是鑲黃旗多倫。乾隆派軍機大臣班第署兩廣總督,主要職守是督察理順邊防。黃埔是夷船夷艄麇集地,班第對綠營的防禦能力總是放心不下,奏請朝廷派漢軍八旗駐守黃埔。漢軍八旗駐守廣州城垣,抽調漢八旗勢必削弱廣州城垣的兵力,乾隆硃批一個「覽」字,將班第的奏議擱置。班第奉詔回京前,將阿努赤升為從二品廣州副將,統領廣州城守左右二營。阿努赤的舊主子策楞第三次出任兩廣總督,策楞也是個熱心軍事的總督,他與廣州將軍錫特庫視察珠江口防務,制訂出黃埔聯防方案。

黃埔聯防方案的最大特點,是取消撫標中營獨立駐守黃埔的舊例。水面巡邏改為左翼鎮標中營負責,左翼鎮標中營原來就在黃埔外圍的獅子洋巡邏,現在僅僅是略微擴大他們的巡邏範圍;港區洲灘由廣州協標派員臨時駐守,朝貢期結束即撤離,以解決原有綠營兵力薄弱的痼疾。廣州協副將阿努赤對綠營鄣振駱佔據黃埔耿耿於懷,在軍事會議上,阿努赤提出兩支官兵駐守黃埔彈丸之地,容易產生摩擦。策楞和錫特庫做出決定,朝貢期間撫標中營嚴陣以待,夷艄若敢輕舉作亂,撫標中營隨時聽從命令進入黃埔港區。這等於把鄣振駱帶領的綠營擠出黃埔,綠營僅僅是聯防的後備力量。

阿努赤把駐守黃埔的任務交給他的親信多倫。多倫選擇十二名親兵,由外委把總馬頭風帶隊入駐黃埔。廣州協屬於綠營體系,但兵源約有一半來自漢八旗。康熙十九年廣州漢八旗兵額為三千人,七十年後兵額仍是三千。旗人攜家帶口駐防,男丁膨脹了數倍,漢八旗弟子進不了漢八旗營,便改投綠營。馬頭風及手下的協兵全部是漢八旗人。

協兵在港區西面的草灘搭起竹結構的吊腳樓,離草灘約八尺高,再大的洪水也淹不到竹板樓面。協兵初來乍到,多倫擔心會受撫標綠營的欺負,多倫親自來黃埔督守。昨天,多倫帶親兵上法國的馬賽號洋船,強令法國水手把火炮拆卸。雙方發生激烈衝突,海關黃埔口主事劉貴瑛出面斡旋,息事寧人,最後由法船和買辦湊了六十枚番銀的「卸炮費」給多倫,由多倫自己拆炮。多倫聲明六十枚番銀不夠僱用苦力,他在下船時丟下一句話:「你們何時湊齊拆炮的用度,協兵何時請苦力拆炮卸炮。」醉翁之意不在酒,多倫拆卸火炮是假,敲詐銀子是真。

乾隆九年李永標做黃埔口稅吏時,曾因鑲黃旗上洋船勒索銀子指責過當時的驍騎校多倫,被多倫打得遍體鱗傷。李永標聽到多倫就頭皮發麻,他聽長隨李七十三說八旗兵乘扒龍朝東方公主號劃來,急道:「快叫夷艄收起軟梯啊!」

李七十三跑到船舷邊看,扒龍泊在高大的船身下,一個協兵手中拽著軟梯。船舷邊還有幾個夷艄朝下面看,他們以為是隨海關官員登船辦事的隨從。李七十三叫道:「主子爺,八旗兵爬上軟梯了。」

「你去通知劉貴瑛,他是黃埔口主事,叫他帶關丁阻止協兵上洋船。」李永標抹了抹頭上的汗水:「這天怎麼這樣熱?啟官,你扶我進艙廳休息,我頭暈目眩,好像要發痧了。」李永標站起來搖搖晃晃像喝醉了酒,潘振承急忙扶住他,進了西洋風格的艙廳。潘振承知道李永標在迴避,微笑道:「李關憲,這痧來得不是時候呀?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八旗兵上船它就來。」

「若不是這鬼痧作怪,本關要親自帶領關丁,把上船作亂的兵痞打下船!」李永標坐在皮椅上,看著壁上那幅西洋帆船在大海乘風破浪的油畫,長嘆一口氣:「老潘,你說說看,綠營駐守黃埔好好的,整出什麼聯防?策制憲和錫軍標是何意思?」

「末商不清楚個中的內幕,不好妄加猜測。黃埔的關胥買辦通事等一干人,都希望綠營繼續駐守,連洋商首領麥克也對綠營稱讚有加。綠營從不上洋船,即使是關胥登船稽查違禁物品,核對槍炮船員數目,綠營奉陪只是將戰船泊在洋船下面。」

「老潘,倘若是你處在本關的位置上,你會怎麼辦?」

潘振承笑道:「李關台說哪的話,折煞末商,末商哪敢假設處您這個位置?」

「你耍滑頭,別假裝謙虛,誰不知你點子多。」

「李關憲,末商確實想不出好辦法。八旗兵上船打著拆炮的幌子勒索銀子,繳槍卸炮是當今皇上下的諭令。您還真不好上摺子告他們,告他們等於告了自己。海關負有稽查責任,這麼多年來,原來一直沒有執行繳槍卸炮的諭令。皇上不會懲罰他們,會追究海關的責任,投鼠忌器,告御狀這條路行不通。」

「有沒有其他路可走?」李永標靜神聆聽,插話問道。

「有是有,但勝算有幾分末商拿不準。多倫敲詐洋船銀子,肯定得到廣州副將阿努赤的授意,但是,策楞總督是否知道這件事,他是否默許,末商無法證實。末商唯一敢肯定的是,歷來廣州督撫將軍,當然還有關憲,都默認沒有繳槍卸炮這個既成事實。李關憲有沒有這個膽量,八旗兵敲詐了洋船的卸炮銀兩,到洋船離港前都沒有僱用苦力拆卸火炮,你帶關丁替洋船把這筆銀子要回來。他們不肯給,你就去總督、將軍、巡撫那告他們,把事情鬧大。事情公開了,阿努赤和多倫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私吞這筆銀子。既然貪不到銀子,就不會興師動眾上洋船訛詐銀子。」

李永標默不作聲。潘振承這一招確實可徹底阻止協標違法亂紀,李永標害怕落下隱患,擔心他們以後聯手報復他。阿努赤的主子策楞在京師根基很深,策楞的胞弟納親是多年的軍機大臣。阿努赤還有一層關係李永標更為顧忌,阿努赤的胞妹是班第未過門的兒媳婦,班中堂的兒子來廣東看望父親,迷戀上了阿努赤的妹妹。廣州將軍錫特庫拍班中堂的馬屁,向皇上薦舉阿努赤,阿努赤連升二級,由鑲黃旗佐領升為從二品廣州副將。打狗欺主,找阿努赤的茬,就等於和班中堂與策制憲過不去。李永標獲得連任,靠的就是這兩位大人的保舉。得罪了這兩位大人,海關監督的寶座恐怕就得易主了。

李永標渾身沁出絲絲冷汗,不置可否地看著潘振承。潘振承猜出李永標難言的苦衷,淡淡一笑:「多行不義必自斃,阿努赤和多倫肆無忌憚,以後準會碰到厲害的角色來治他們。」

卻說黃埔口主事劉貴瑛奉關憲令趕到前甲板的船舷旁,協標馬外委打頭順著軟梯翻過船舷。劉貴瑛聲明道:「粵海關李關憲有令,黃埔駐軍不得擅上夷船,必須持督標、軍標的手諭方可上夷船執行公務,還必須由關胥、行商、通事等一干人陪同。而你們上夷船的真正目的是勒索番銀——」

劉貴瑛話還沒說完,挨了一耳光,「本標奉皇上諭令稽查夷船火炮,你好大的狗膽,竟敢抗旨?」馬頭風從袖袋掏出一份謄抄的上諭錄副,「你不是要督標軍標的手諭嗎?皇上的諭旨誰敢違抗!」

這時,洪瑞與聞世章在後甲板炮台邊談話。洪瑞被量船官勒索銀子,怒氣難消。聞世章苦口婆心向他解釋這是中國官場辦事的潛規則,「你當然可以不遵循這種違背明文規定的慣例,但你必須付出更加昂貴的代價。」

正說著,馬頭風帶一干兵勇氣勢洶洶朝這邊走來。

「本標奉上諭稽查夷船火炮!」馬頭風大聲叫——「聞通事,你叫這個夷大班配合,自動拆卸火炮!」

「馬賽號的火炮也沒有拆!」洪瑞不等聞世章翻譯,指著旁邊那艘法國船叫道。

「嘿,你的中國話說得不賴嘛。」馬頭風冷笑道,「法國船已經繳納了卸炮用的銀子,本標正在尋找懂炮的匠人,一旦請到匠人,立馬帶苦力上法國船拆卸火炮。」

「銀子?你們是來敲詐銀子!」洪瑞像被電觸,突然蹦起來,「滾滾滾,滾下船去!」洪瑞怒氣衝天吼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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