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草莽晨曦 第十九回 關憲糾偏優柔寡斷 逼商制夷引發事端

李永標接任粵海關監督,唐英的師爺提醒李永標,當心廣東督撫在背後捅刀子;李永標決定嚴厲管束夷商,他自己不出面,叫潘振承去宣布禁止夷婦自由活動;十三行的外商反應激烈,他們大跳「淫舞」,遊行示威;嚴濟舟躲到家中隔岸觀火,巴不得潘振承落下差池;關憲措施不當,越禁越亂,西洋男女竟違反禁令,準備衝擊粵海關……

唐英媚夷貶職,居然還有雅興去石灣看陶瓷。

粵海關換了正印,廣東巡撫衙門也換了新主。碩色在給皇上的奏摺中,薦舉巡撫蘇昌兼任粵海關監督的意圖太明顯,而皇上傾向於內務府司員鎮守粵海關,索性斷了蘇昌的妄念,把蘇昌召回京師候命,著甘肅巡撫楊應琚接任廣東巡撫。

唐英離開廣州,以督撫為首的百多名地方官來天字碼頭送行。行商一個也沒來,按照慣例,未經關部許可,行商不準擅上接官亭迎送關憲。碩色與楊應琚說過官場客套話後,便單獨站一塊竊竊私語。

唐英的師爺范瑞農悄聲提醒李永標:「當心碩色、楊應琚在背後捅刀子。」

李永標不是那種膽識魄力過人的官員,一句話嚇得他一顆心砰砰大跳,回到關部,坐辦房捧著一杯茶發獃,臉色發黃像塗了蠟。師爺吳爾韶安慰李永標:「東翁,唐老夫子媚夷落馬,你不媚夷,何懼督撫捅刀子?」

吳爾韶跟隨李永標不到一個月。李永標出任蕪湖關監督和江安糧道,請過精明強幹、足智多謀的幕賓輔佐他。他們不用主公操心,把大小事務打理得井然有序。正因為過於精明,他們漸漸把主公架空,背著主公貪墨,險些斷送李永標的仕程。這些幕賓無一例外是紹興人,致使李永標聽到紹興師爺便起雞皮疙瘩。在鎮守蕪湖榷關的後期,李永標大量啟用家人。赴廣州上任,途經韶州,太平關的內務府同僚宴請李永標,談到佐治一事,竟然有一位廣東惠州籍的榷關書辦吳爾韶跟李永標攀上親戚。廣東話太難懂,李永標懇求太平關監督忍痛割愛,把吳爾韶帶來粵海關上任。

吳爾韶說得有道理,不媚夷做起來太簡單了。李永標去看前任騰出的北園。李永標帶了家人沒帶內眷,沒打算到外面租房。北園是前關憲伊拉齊加蓋的,專門為內務府的外派關正所建。粵海關監督任期為一年,繼任仍須皇上欽點。因此,內務府的外派關正通常只作一年的打算,把家安在京師。北園正舍共三間,中間是客廳,左為寢房,右為書房。偏舍兩間供首席師爺住,寢房書房各一間。後院的矮平房供長隨、廚子、護衛居住;另有廚房、柴房、儲藏室若干間。

長隨李七十三帶一群關丁從客棧搬行李到北園;師爺吳爾韶帶東翁的家人打掃東翁的住房,把有用的東西理好,沒用的東西扔掉,就是唐老夫子留下的顏料和瓷胎不好處理。李永標吩咐道:「弄兩隻空箱子裝好,以後派專人給唐翁送景德鎮去。」

吳爾韶道:「這東西景德鎮御窯廠多的是,這些東西不是唐翁的。卑職問過關胥,是老行首陳燾洋長隨潘振承的,潘振承在十三行開了間散貨瓷器檔,他幫助唐翁燒廣彩,花費了上千兩銀子。作為回報,唐翁沒要潘振承繳三萬兩的押金,便給他辦了行帖。」

李永標對潘振承沒有直觀印象,李永標在前關憲策楞手下做黃埔口主事書辦時,陳燾洋帶長隨潘振承回福建老家祭祖。

李永標與前任唐英皆祖籍奉天,祖輩為正白旗包衣。愛新覺羅家族擁有「上三旗」(正黃、鑲黃、正白),自然擁有上三旗的包衣。上三旗包衣一部分編入漢八旗,一部分在內務府服役。這部分上三旗包衣又叫「內三旗包衣」。內務府三旗包衣不是嚴格意義的僕役,有的受皇上恩寵升任六部九卿、封疆大吏;有的世襲官職,像尚氏、曹氏、高氏等家族世代為官,權勢地位超過很多滿八旗家族。著名文學家曹雪芹的祖輩就是顯赫的內務府包衣世家,長期出任江寧織造。

李永標家族沒這麼幸運,他父親做到死仍是內務府的小胥。漢八旗與滿八旗在觀念上的最大區別,前者重文,後者尚武。李永標七歲進京師的漢人學館念書,十五歲進內務府奉宸苑服役。奉宸苑負責皇家園林,皇家園林既要講求帝王之相,又要蘊含詩情畫意。康熙朝晚期,唐英是內務府公認的才子,擅長詩詞書畫,其中以畫聞名遐邇。李永標曾拜唐英學習詩詞書畫,李永標繪畫缺乏稟賦,不為唐英所賞識,但李永標對唐英一直敬若神明。由於李永標有較好的文化涵養,漸漸從奉宸苑脫穎而出,乾隆初年升為六品苑丞,進入乾隆帝的視野。

乾隆朝舉國盛世,皇室日漸奢靡,內務府用度緊張,大舉向榷關滲透。乾隆五年李永標外放,兩度分巡安徽寧池太廣道兼蕪湖榷關關正,獲授榮譽性質的內務府佐領。乾隆十六年六月,李永標解押內帑到內務府,按例晉見主子,乾隆正為唐英縱夷之事傷透腦筋,便欽點性格沉穩、循規蹈矩的李永標接任粵海關監督,加戶部侍郎銜,品秩由正四品升為從二品,與未加銜的行省巡撫同一個官階。

李永標四十有二,熬到這個位置不快也不慢。李永標誠惶誠恐,生怕落下差池,愧對浩蕩皇恩。他沒有唐英那麼硬的背景,唐英雖被皇上厲訓,但皇上還是遂其心愿讓他去景德鎮督陶。

前車之轍,後事之師。當務之急是糾正唐老夫子犯的錯誤。然而,唐翁沒離開廣州是不能糾偏的,糾偏等於搧老師的耳光。唐英走後,李永標不等收拾好北園,叫吳爾韶同他坐一塊合計,這才發現糾偏沒想像的那麼容易。

唐英縱夷,沒有落下任何文字上的東西,連口諭也沒有。前關正伊拉齊下達的夷婦禁規定,入住十三行的夷婦白天不準出夷館一步,但在唐英任內的後期,夷婦明目張胆將禁止出行的時限放寬到早七時前、晚六時後。廣州日頭長,早七時前和晚六時後都能見到日光,屬於嚴格意義的白天。

弛夷婦禁,是暗縱,還是默許?李永標同老師相處的時間非常短暫。唐翁領旨後,留范瑞農下來辦交接,自己去了一趟廣東有名的瓷鎮石灣。范瑞農是個老狐狸,聲明東翁除了對西洋畫有興趣,對西洋人厭之如蠅,夷人不聽管束,那是保商未盡責任。

潮州海關總口傳來急報,潮州的海商聲稱他們持有知府衙門頒發的海商執照,拒不到總口辦理年審。總口關胥前去年審,遭到海商毆打。粵海關總口除了廣州和澳門,要數潮州總口最為重要,也最為複雜。潮州的海商幾乎包攬了廣東全省的南洋貿易與沿海船運,與關稅收益關係甚大。海商背後聯著地方官府,李永標決定親自去一趟潮州,拜見潮州知府康嘉悅。康知府說話還算公道,指責潮州總口借執照年審為名,增收陋規,陋規銀比辦新執照還多,每船一百兩。李永標陪同康知府前往總口衙門,訊問後發現粵海關並沒有頒布海商執照年審的關文,是下面的吏胥巧立名目肥私。李永標大怒,革去關吏庫胥職務,交潮州知府法辦,總口委員委託康知府署理。

李永標處理潮州總口吏胥肥私案得心應手,糾正前任唐翁媚夷自然不在話下。李永標躊躇滿志回到廣州,不日,唐英燒製成一組渾樸的石灣陶瓷,興緻勃勃回到廣州。李永標為老師餞行,唐英興趣盎然談起石灣觀感,評價景瓷「天下第一,但不是唯一」。礙於老師的情面,李永標始終沒問弛夷婦禁到底是怎回事。

這些天早晚,吳爾韶有意識地在十三行附近的茶鋪喝茶,茶客談得最多的是海關部堂換馬,有關唐英落馬有幾種版本,但每個版本都涉及到潘振承。吳爾韶道:「這種事,當下惟有十三行的潘振承知道內幕,唐翁在任九個月,只有他與唐翁形影不離。」

潘振承接到關台召令,匆匆趕到關部北園。

潘振承向李永標行跪禮,李永標不冷不熱叫潘振承起來,努努嘴,李七十三在潘振承身後放了只小圓凳,「你坐下吧。」李永標仍然不冷不熱地說著,用眼睛的餘光打量潘振承,潘振承的眼睛炯炯發亮,睿智而深沉,不似想像中的阿諛奉承之徒,也許這正是胸藏城府、高深莫測的表現。

「你本事蠻大嘛,結交上了許多朝廷大臣都巴結不上的俊公。」唐英有許多號,俊公是其中一個號,李永標的口氣帶著明顯的譏諷意味。

潘振承直著身子坐在巴掌大的小圓凳上,「結交實不敢當,就像一個下人做某大爺的跟班,看起來形影不離,下人永遠是下人,尊賤秩序仍然涇渭分明。末商確實多跑過幾趟唐關憲下榻的北園,僅一名卑賤的跑腿人而已,送送釉彩顏料,遞遞素色瓷胎。」

潘振承說著,悄悄打量新任關憲,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白不黑。不濃不淡的兩道眉宇,既無神采,也不見得獃滯,是那種若無深交,很容易讓人淡忘尊容的人。穿布衣走在街上,沒人會覺得他是令人仰視的二品朝廷命官,像個慘淡經營的小商,也像個在衙門伏案操勞的小書胥。但他畢竟是權傾一方,掌握行商命運的關憲大人,不窄不寬的臉膛隱隱透出凜威。潘振承說完話,微微低下頭,腦海里映現出與前關憲唐翁在一塊無拘無束的日子。

李永標從座位上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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