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草莽晨曦 第十七回 行商是爺散商是孫 伺機報復關憲現身

粵海關監督換人,換上著名陶瓷藝術家唐英,唐英微服私訪十三行,進潘振承的瓷器鋪看廣彩;離光華蓄意報復潘振承,帶家丁把潘振承拎去過堂,下令杖責潘振承一百大板,罰陳壽年師徒八十萬兩銀子;唐英出面干預,離光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唐英逼潘振承帶他去看廣彩瓷的製作,正在瓷器作坊的瓷工看到唐英,像老鼠見貓,逃之夭夭……

行商是爺,散商是孫。

潘振承獲得撫署頒布發的官帖,倘若繳納三萬兩的押金,就可獲得粵海關頒發的行帖,正式成為行商。資金要用於經營散貨和興建行館,申辦行帖只能暫時擱置。潘振承主要經營瓷器,是散商中的銷瓷大戶。

十三行會所對散商經銷的瓷器,按總貨值抽水三成,然後由會所拿出一成代繳稅費,另二成留做會所的公費開支。散商外銷的貨值究竟是多少,只能依據散商提供的流水賬。流水賬可以做假,散商若與外商達成秘密協議,通常會少寫貨價。會所對「縮水」散商的處罰相當嚴厲,朝貢期結束,行首與保商要對散商經銷總額作全年的估值,他們裁定某散商「縮水」,便開出罰單,不管你是否「縮水」,罰你沒商量。每年都有一兩個散商罰得傾家蕩產,最後退出十三行。

銃打出頭鳥,潘振承就是出頭鳥。嚴濟舟顧念潘振承保過嚴知寅,不想拿潘振承開刀,還積極支持潘振承營造商館建築。同文行的地盤在夷館東區,原址是一條直通省河的人工渠,渠的兩邊是碼頭,供廣義行與泰禾行上下貨物。碩色兼任海關監督時,為便于海關稽查口集中稽查貨物,規定各洋行均不得使用私建碼頭,統一使用沿江的大碼頭。潘振承把廣義行碼頭買下,看石灰線劃的地基,未來的商館規模宏大,老行首的廣義行與現任行首的泰禾行均不可與其比肩。

這件事立即在十三行炸開了鍋。行商例會上,老行商離光華首先發難:「潘振承做散商才一年多,哪來這麼多的銀子?」離光華接手父親的滋元行有四十年,名下的商館窄小委瑣,陳舊不堪。章添裘與黎南生建設中的洋行規模比潘振承的洋行小多了。離光華要行首好好查一查潘振承上報的瓷器交易額是否縮水,「他瓷器生意做得那麼大,難道他真有三頭六臂?」

「我承哥就有三頭六臂!」陳壽年立即站起來叫道,「你們沒本事做瓷器生意,妒嫉我承哥。」

在座的都知道大前年離光華做瓷器蝕了老本。他從景德鎮購入一批瓷餐具,不但品質差,價格還比散商貴。跟離光華簽訂了購貨契約的漢堡商人茲魯寧可扔掉一成的訂金,毀約同散商交易。到現在,離光華還有一半餐具壓在貨棧里。離光華頓時氣得手腳發顫,唾沫飛濺戳著陳壽年鼻子罵:「老夫做行商時,你老爹還沒同你老媽拜天地,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教訓老夫!」

「你是趨炎附勢的小人!馬屁精!」陳壽年跳起來反擊:「我老爹在的時候,你拍我老爹的馬屁,還拍我的馬屁,現在你過橋拆板,上房抽梯!」

陳壽年這句話算是點到離光華的穴位。離光華的臉一陣紅,一陣青,「老燾官什麼都好,怎麼出你這個沒教養的孽畜!」離光華說著用手捂著心口,哎喲哎喲,痛苦不堪地叫喚。

嚴濟舟關切問道:「離開官,要不要老夫幫你請郎中?」

眾行商哄堂大笑。這是離光華的老把戲,鬥嘴沒斗過別人,就裝心絞痛。離光華雖老,卻不是老奸巨猾之輩,他裝得實在不像,嘴上輕聲呻吟,眼睛還不忘惡狠狠瞪一眼陳壽年。眾行商笑得更歡,嚴濟舟敲桌子:「肅靜,肅靜。」

眾行商慢慢息聲,嚴濟舟不苟言笑道:「既然離開官心絞痛還沒痛到撐不下去的地步,二位可心平氣和交流意見。」

離光華和陳壽年都瞪著鬥雞眼,默不作聲,神態卻像隨時準備跳起來啄對方一口。嚴濟舟息事寧人,「既然雙方都無話可說,散會。」

離光華突然撒起小孩脾氣,要他說話他不說,見行首說散會,急遑遑竄到行首面前,忿憤然道:「嚴濟官,老叟耄耋之年,受娃娃的羞辱,你是行首,說一句散會就算了?」

嚴濟舟忍住笑,說道:「你要我怎麼辦?難道要我幫你臭罵陳燾官?」

「陳壽年說他承哥有三頭六臂,老叟要求查查三頭六臂的瓷器賬。」

嚴濟舟沉默一瞬,說道:「好吧,在座的懷疑潘振承報賬縮水,恐怕不止離開官一人。」

行商做貿易做不過散商,只能說明行商無能。行商擁有直接與外夷貿易的特權,散商只能吃行商的剩菜殘羹。官府與海關規定,凡茶葉、生絲、綢緞、土布、食糖等大宗土貨只准行商經營,散商不可染指。散商只能經營瓷器、扇子、雨傘、刺繡、牙雕、篾器等手工製品。

茶葉、絲綢、瓷器是名列前茅的三大出口貨。唯獨瓷器准許散商在行商加保的前提下經營,但是散商必須將貨值的三成以捐輸的形式繳納給行商會所。這意味著散商經營同一件瓷器,價格必須高於行商三成方可盈利。儘管散商是不公平競爭中的劣勢方,仍可佔據瓷器外銷的半壁江山。

潘振承跟隨陳燾洋時,就認真研究過行商為何允許散商染指瓷器。瓷器出口量大的年頭,占廣州全部外銷土貨的四成,是當之無愧的大宗出口貨。然而,潘振承卻把「大宗」理解成「小宗」。絲茶種類少,價格單一,一筆交易額可達數十萬。大資金運作的行商對大宗商品樂此不疲,對瓷器經銷煩不勝煩。瓷器有十大類,每個大類下面又可分成數十個小類。尺寸、外形、質地、圖案、色彩等千變萬化。銷售分成「看樣訂貨」、「來樣訂貨」、「現貨選購」三種方式,看樣訂貨即提供樣品讓外商挑選訂購;來樣訂貨是指按照外商的要求製作成品瓷,或根據外商提供的圖樣繪製,或加蓋終端用戶的榮譽勳章標識,或寫上西洋某貴族的名字;現貨選購是常規的零售方式,買方多是外國水手,同時也是外商調劑品種所喜愛的方式。潘振承認為,瓷器其實是最小宗的出口貨,貪大求多的行商不屑一顧。他們讓給散商經營,再對散商抽筋剝皮。

十三行的散商有半數經營瓷器,互相間的競爭異常激烈。由於散商請不起通事,官府沒有規定散商必須像行商那樣僱用通事為中介,散商的外語水平普遍好於行商。潘振承的優勢在於,他能夠熟練地運用西班牙語和簡單的英語同外商交談,這為他贏得不少外商客戶。潘振承另一項攬客招術是瓷器外包裝,景瓷外包裝一律用草繩捆綁,草繩捆綁便於搬運,又能防止碰撞。潘振承仍保留古老的瓷器外包裝,但他另外搭配外包裝盒,外包裝盒內還有一張產品標籤。包裝盒及標籤印有古色古香、獨具中國風格的圖案,標籤用中文、英文、西班牙文三種文字標明產地及窯主。包裝盒可摺疊,裝船不佔空間,到西洋的零售商手中,既方便顧客,又可成為商家的促銷手段。潘振承還有一招便是自燒廣彩瓷器,按照顧客的特殊要求畫上他們喜愛的肖像並配上印記與文字,瓷器的價值可翻三四倍。

潘振承的散貨檔專營瓷器,開檔僅半年便脫穎而出,成為十三行的瓷器大戶。賢能遭嫉,嫉妒潘振承的當然不止離光華,還有許多專營瓷器的散商同仁。嚴濟舟應離光華強烈要求,委任做事公道的蔡逢源調查。

下一次例會,蔡逢源公布調查結果:潘振承做散商起,賬面瓷器貿易額十一萬三千六百五十兩,繳納捐輸三萬四千九十五兩。無論貿易額還是捐輸銀,是另四家排名居前的散商的總和。然而,據裝船的瓷器數量,後者的總和是潘振承的兩倍。蔡逢源未作評價,因為瓷器很難根據數量來估值。行商也只能大致判斷,如果說散商少報交易額,不可能是排名第一的潘振承。

嚴濟舟在這件事上不偏不倚,讓人疑惑不解。難道嚴濟舟不再記陳燾洋的仇,從此放過潘振承?嚴濟舟到底怎麼想的,只有他自己清楚,嚴濟舟確實不想與潘振承結為冤家,潘振承在幾件事上給足了嚴濟舟的面子,打擊潘振承有損行首的聲譽。然而,嚴濟舟一想起陳燾洋在世時給他的磨難,就像墜入夢魘中,不寒而慄。

西洋商船來廣州,首先要到海關澳門總口報關,領取入港船牌,然後方可經虎門碇泊黃埔港。除葡國船,其他西洋船均不可在澳門貿易。有個澳門雜貨商龔阿四,劃小舟直接與停泊在澳門海域的英國利物浦號做貿易,買了一箱西洋鏡在澳門就地銷售。澳門的關吏查獲後,龔阿四聲稱他是廣州十三行蔡逢源的表弟,蔡逢源兩年前就向英商訂了貨,他為圖方便,就在澳門接貨,省得跑廣州耗費時間和財力。

廣東巡撫署理粵海關監督蘇昌責令嚴濟舟配合關吏調查,若情況屬實,要重罰蔡逢源。蔡逢源大呼冤枉,他與龔阿四雖是親戚,但幾年都沒有來往。嚴濟舟建議關吏帶蔡逢源去澳門對質,關吏要嚴濟舟陪同前往。在家的行商,數離光華資格最老,嚴濟舟讓離光華署理行首。外人絲毫看不出這是嚴濟舟的精心安排。嚴濟舟順其自然,不顯山不露水,為離光華打擊潘振承創造了條件。

這件事,最敏感的當然是潘振承。為什麼要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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