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草莽晨曦 第十五回 厚此薄彼狐假虎威 投石試探敲打散商

嚴濟舟千方百計阻撓潘振承申辦,卻打著關憲的旗號替石如順辦成了聯保;潘振承不敢戳穿嚴濟舟,絞盡腦汁在嗜酒如命的狂儒翁皓身上下功夫;潘振承做善事不留名,令楊應琚萬分感動,決定微服私訪十三行;嚴濟舟察覺出楊應琚似乎認識潘振承,為試探他們的關係如何,把散商整得七死八活;嚴濟舟斥令潘振承跪下,向來謹慎行事的潘振承不跪!

撫院頒布的聯名甘結制,維護了現有行商的利益,對欲加盟者不啻當頭一棒。石如順回新會老家侍候彌留之際的阿爸,阿爸臨終遺言:「買辦不是人做的,你一定得做行商。」

口岸買辦分兩種,一種是夷館買辦,一種是洋船買辦。石如順在黃埔做洋船買辦。洋船買辦的收入來自兩方面:搭建貨棧與膳食供給。因為上諭規定夷人不準下船,但貨棧又不可缺少。為了防止有人告御狀,督撫海關只允許搭建臨時箬棚,於是每年搭了拆,拆了搭,再搭再拆。銀子由外商出,箬棚的承包商只能是洋船買辦。買辦獨攬的生意還有膳食供給,當然只是供給原料,柴米油鹽菜蔬瓜果等,其他人一律不得染指。銀子還是由洋船出,價錢卻由買辦定,外商抗議不管用,否則你們出銀子我們也不給你們辦。

按理說買辦可以大發洋財,然而買辦是海關的孫,是孫子就得孝敬。鐵打的衙門,流水的關吏。黃埔口稅吏換了一撥又一撥,一撥比一撥厲害。關吏勒索買辦自有他們的一套理由,洋船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箬棚比以往搭得大,柴米油鹽供應比以往多,水漲船高,買辦理所當然得多孝敬點。話要說回來,關吏再貪婪,不至於弄得買辦無利可圖,生意做不下去。千怪萬怪,怪石如順酒醉沒鎖牢嘴巴,在黃埔村的酒鋪罵關吏吃人不吐渣。這話立馬傳到關吏耳里,幾個關丁把石如順帶到關口衙門。主事吏曹爾仁宣布石如順的罪名:搭建的箬棚超出規定的尺寸,杖十大板、罰老鷹番銀一百元。

曹爾仁壓根就不提石如順咒罵過他們。黃埔關吏自此不再笑納石如順的「洋敬」——即每收入一筆番銀,要按比例孝敬關吏兩成。最令石如順恐懼的是,謹言慎行都不行,關吏有心找茬,雞蛋里都能挑出骨頭。夷艄修船,使用的鑿子鈍了,石如順拿鑿子到黃埔村的鐵匠鋪淬火,乘坐扒龍給夷艄送去時,給巡江的關丁截下。「私挾兇器予夷艄」,石如順又招來一頓板子外加罰兩百元番銀。

石如順不敢在黃埔呆了,準備結業回老家與同村人做海商。海商不好做,朝廷十船連環甘結制度,弄得沒人敢保結。同村的海商與船工大都在家歇著,阿爸要順仔做行商,看來也只有這條路了。回到廣州,連這條路都行不通,前行首陳燾官的義子潘振承想辦行帖,卡在聯名甘結上。

石如順跑到蔡叔那兒哭訴。蔡逢源與石如順都是新會人,兩人關係一向不錯。蔡逢源決定幫石如順一把,他知道這事難度很大,但不是一線希望都沒有。聯名甘結的撫牘,蔡逢源猜想是嚴濟舟從中做了手腳,目的是封殺潘振承。蔡逢源要石如順把家族的人脈梳理一遍,石如順說他家父曾是海商,到過馬六甲、爪窪、大呂宋、暹羅等許多地方。蔡逢源問石如順是否認識霍大水,霍大水是嚴濟官的義父。

石如順說:「乾隆五年爪窪屠殺唐人,霍大水與阿爸一道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結下生死之交。但不知是何原因,兩人後來鬧翻了,老死不相往來。聽說霍大水得了血癆,恐怕也活不了幾天。」

蔡逢源道:「人之將死,其心也善,你去求霍大水試試看。」石如順趕回香山縣鄉下,見到奄奄一息的霍大水,霍大水什麼話也沒說,給了石如順一把銀鎖。

蔡逢源要石如順暫時隱瞞霍大水的病情,等事成了再把實情告訴嚴濟舟。正巧,做野味生意的親戚送嚴濟舟一隻穿山甲,嚴濟舟想拉攏蔡逢源。蔡逢源是行商中唯一的儒商,出身秀才,性情儒雅,為人正派,連倨傲自大的陳燾洋都要敬他三分。嚴濟舟鄭重其事下了請柬,請蔡逢源來他家吃穿山甲,蔡逢源稍作安排,準時赴宴。

嚴濟舟家住西園泮塘,碩儒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說泮塘「種蓮者十家而九……夏賣蓮花及藕,秋以蓮葉為薪」。嚴府宅前池塘的蓮花,是嚴濟舟親自帶花匠種植的。蔡逢源去的那天晚上月色明媚,紅花綠葉清晰可見。餐桌沒掌燈,僅嚴濟舟與蔡逢源二人,就著銀暉般的月光品酒嘗鮮。微風吹過,荷葉簌簌地隨風搖曳,搖出陣陣荷花清香。

嚴濟舟附庸風雅,事前特意背誦了若干詠荷詩詞,輕呷一口酒,欣然吟唱李白的一曲《古風》:碧荷生幽泉,朝日艷且鮮。秋花冒綠水,密葉羅青煙。秀色粉絕世,馨香誰為傳?坐看飛霜滿,凋此紅芳年。結根未得所,願托華池邊。

蔡逢源閑暇時曾作過幾首詠荷詩詞,心裡念叨著石如順的事情,竭力迎合嚴濟舟,東施效顰吟誦李商隱的《無題》: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剛剛吟誦完畢,天邊果然響起輕雷。嚴濟舟笑道:「汝嵐兄,你的佳句果然靈驗,吟輕雷,老天也跟著一唱一和。」汝嵐是蔡逢源的號,但行商極少互稱字型大小,而叫什麼官。

蔡逢源亦笑道:「慈明(嚴濟舟號)公過獎了,駑鈍在新會儒學做童生時倒背誦過不少詩詞,一晃三十餘年,都忘得差不多了。詠荷詩只記得這首,瞎搬撞了個巧合。若再吟誦,駑鈍就得露拙了。」

兩人飲酒品嘗野味,說一些文人飲酒的雅趣,不覺月暉陡暗,下起毛毛細雨來。嚴濟舟道:「啊,汝嵐兄又搬巧了,颯颯東風細雨來,果然就來細雨了。」

回到嚴府茶室,兩人甫坐定,嚴知寅進來通報石如順有事求見,遞給父親一把銀鎖。嚴濟舟接過銀鎖,看上面的「霍」字,平淡地說道:「讓他進來吧。」

蔡逢源站起身:「濟官你有事,愚弟還是迴避。」

「老蔡你坐下,阿順是你老鄉,你我是兄弟,說迴避就見外了。」

石如順進來跪拜嚴濟官,嚴濟舟叫石如順起身,嘆道:「霍伯是我的義父,他辦了一所霍家義學,霍族弟子不用交束修便可入學。霍伯宅心仁厚,收了十名外姓貧寒弟子,自然也不用交束修,我是第十個。若不是遇到霍伯,我到現在還是個白丁。」

嚴濟舟問石如順如何認識霍伯,石如順把霍大水與他父親在爪窪的生死之交道出,隱去兩人後來交惡。嚴濟舟沒問霍大水的近況,談起銀鎖的話題:「阿順,你知道銀鎖的含義嗎?義學的弟子每人一把。現今義學停辦已有十年,你苦心積慮弄到一把霍家銀鎖,是想求老夫辦不可能辦成之事。」

石如順哭訴他在黃埔遭受的磨難,「嚴大人,晚生若不開辦洋行,只有死路一條。」

「別說的那麼嚇人。老夫向你通報一個喜訊,刁難你的黃埔口主事吏曹爾仁,今天被碩關憲免了職,具體何因老夫不知。你照樣做你的洋船買辦,以後管牢自己的嘴巴就沒事。」

這個情況,石如順和蔡逢源都沒料到。石如順悄悄轉目去看蔡逢源,蔡逢源低頭飲茶,避開石如順的目光。嚴濟舟是精明人,哪能這點也看不出?他輕輕敲了敲茶几:「老蔡,阿順是你老鄉,你說說看。」

蔡逢源不動聲色道:「濟官如此抬舉駑鈍,駑鈍就不隱瞞自己的看法。阿順,眼下情況已起變化。新換的主事吏,大概不會計較你咒罵過黃埔關吏是虎狼的陳年往事。」

蔡逢源是在暗示石如順,石如順會意道:「主事吏換了,可手下那撥吏胥仍呆在黃埔,晚生過去不是罵曹主事一人,是罵黃埔口的所有吏胥,他們肯定不會輕易饒恕晚生,晚生再回黃埔,等於送死。」

「又是死?」嚴濟舟輕嘆一口氣:「阿順,你的處境,老夫深表同情但無能為力。撫牘規定申辦文書必須全體行商甘結,你說誰會甘心情願保結?老夫有心替前行首陳燾官的義子潘振承辦帖子,老蔡你是知道的,連你都反對,根本無法通過。」

蔡逢源笑道:「濟官冤枉人了,我是投了反對票,但我也同情潘振承。對口碑良好、有情有義的散商和買辦,他們想辦行商帖,我都同情。」

嚴濟舟嘆道:「同情歸同情,問題是不能辦。口子一旦開了,就收不攏,十三行會所還不擠破腦袋?」

石如順從身後拎起一隻竹籃,放到嚴濟舟面前的茶几上:「這是晚生從老家帶的一點土產,新鮮荔枝,不成敬意,望嚴大人笑納。」

嚴濟舟抓了一串放蔡逢源面前:「老蔡,你也嘗嘗。」嚴濟舟自己剝一顆荔枝放嘴裡,臉呈悅色:「好荔枝,口味與增城書快糍不分上下。阿順,難為你老遠的給老夫捎來荔枝。」

蔡逢源道:「濟官,荔枝甜了心,該給阿順辦事呀。」

嚴濟舟笑道:「源官你厲害,叫阿順送荔枝封老夫的嘴巴。唉,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軟,這顆荔枝吃下肚,想吐是吐不出啰。」

蔡逢源道:「荔枝不必吐出,還是乞望濟官吐出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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