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草莽晨曦 第十三回 桑榆暮景落葉歸根 推心置腹臨終託孤

八月初二是潘振承的忌日,他到後山為冤死的無名少年燒紙;這一天也是小馨葉的忌日,她和二姨亡命天涯,在密林中祭奠她冤死的哥哥;潘振承帶陳壽年上佛山辦貨,一個風情萬種的妓女勾引陳壽年;陳壽年嫖妓後還豪賭輸掉一萬兩銀子,陳燾洋氣得吐血,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決定回福建老家度過桑榆晚年;陳燾洋交代後事,要潘振承關照他的兒子……

潘振承家住河南。

清初碩儒屈大均考證河南地名的來由:「漢章帝時,南海有楊孚者,舉賢良,對策上第,拜議郎。其家在珠江南,常移洛陽松柏種宅前,隆冬,蜚雪盈樹,人皆異之,因目其所居曰河南。」廣州人習慣把省城一段珠江稱為省河,省河以南便是河南。河南除了少數丘陵,大片地區在唐代還是沙洲灘涂,每當洪水季節或海潮倒灌,沙洲灘涂便成為汪洋大海。所以廣州人還喜歡叫把珠江叫作海。河北的越秀山是觀海的好去處,山頂建有一座扼守大海的鎮海樓。滄海桑田,沙洲灘涂逐漸形成方圓數十里的綠地。河南是廣州的鄉下,這種概念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

廣州的中心在河北,城垣多,衙門多,商鋪多,碼頭多。開海通商後,外洋貿易迅速崛起,十三行成為全國對外貿易中心,帶動西關一帶日漸繁榮。西關的地價房租年漲月升,十三行的許多僱員捨棄西關,紛紛轉向河南置業租房。

河南的這套民宅是彩珠看中的,簡陋陳舊,卻是獨門獨院。院中一棵柚子樹,冠大葉茂,白天可遮陽蔽蔭,晚上可坐樹下納涼。宅院臨靠省河,入夜江風很大,睡覺時敞開窗戶,炎夏夜還需蓋薄被單。因為是鄉下,房租比西關便宜一半,一年只需十兩銀子。

夷語案潘振承關進臬司大獄,落下鐐銬傷。潘振承呆在家裡療傷,斜靠在竹編的躺椅上看書,柚子樹另一側,放著有為的嬰兒床。

「振承,喝葯了。」彩珠端著湯藥走進庭院。振承放下書,猛然看到有為手裡抓著鴛鴦玉佩。「彩珠,你怎麼把玉佩給有為玩耍?」潘振承生氣道。

「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到了有為手中。我們看中這個地方,剛搬完家,東西還沒收拾,你就出事了。昨天我把你存在振聯家的木箱打開,衣物都發霉了,箱底放著這隻鴛鴦玉佩。哦,記起來了,方才有為哭,我忙著煎藥,隨手抓了樣東西給有為嬉耍。噯,先喝葯吧,太涼了不好。」

彩珠溫存地看著振承喝光湯藥,然後抱起有為,掀開衣襟給有為餵奶,輕輕把有為手中的玉佩扳下,遞給振承:「這是配對的鴛鴦玉佩,還有一半在淑敬手裡吧?何時把元配接來廣州,你們夫妻團圓,鴛鴦玉佩就合一塊了。」

「不是她,是馨葉小姑娘的。在呂宋,我跟你說過馨葉的故事。她打一個店名讓我猜,尼姑舅姐醉漢妻,醉漢妻弟尼姑舅,我差點沒猜出。」

「可你沒說過她送過你鴛鴦玉佩。」彩珠微嗔道,眸子晶瑩閃亮。

振承把鴛鴦玉佩的來龍去脈道出,黑黢黢的梭子眼流露出迷茫:「那小姑娘就像一個謎,她像官紳人家出生的大家閨秀,卻四處逃竄漂泊,是什麼人追殺她和二姨?她們有意躲避我,後來去了什麼地方?」

「是她二姨躲你,她沒躲你,不然,她怎麼會有意留下鴛鴦玉佩給你?振承,她是什麼意思?」

「她心裡想的事,我怎麼知道?」振承說著愣愣看著彩珠,「你怎麼突然對馨葉這般感興趣?你不會吃醋吧?」

彩珠眼裡蒙著一絲淚光,淡淡地笑笑:「她還是個小姑娘,我吃什麼醋?殺手老追著她們不放,你們這輩子能不能見面都不知道。我是替她擔心,希望她平平安安。」

江風掠過,柚子樹發出颯颯的聲響。振承重新端起那冊西學地理著作《職外方紀》,心猿意馬,腦海里老是浮現小馨葉的音容笑貌,還有她被追殺時驚恐萬狀的乞求眼神。「小馨葉還活著吧?」振承惴惴不安地在心中問道。

這幾年,馨葉她們始終在惶恐不安中度日,她們亡命天涯,不知何時何地才是盡頭。

算起來,她們在太原城外的山圪待的時間最長,長達半年之久。二姨每天凌晨外出化緣,落黑回到破窯洞,帶回少許齋飯。二姨不帶馨葉外出化緣,馨葉呆破窯洞里背書寫字,如果遇到外人闖進山窩,立即把書本紙墨藏好,穿上破衣爛衫,扮成乞丐。日子過得好寂寞,突然有一天,二姨對馨葉道:「明天隨姨一道去化緣。」

凌晨隨二姨一道起床,一個背一隻褡褳,沿著崎嶇的山路下山。上了大道,天蒙蒙亮,太陽渾黃一圈,軟乎乎的像個蛋黃。二姨沒說去哪,臉色始終是那麼陰沉。馨葉沒敢問,心裡充滿了好奇,憑直覺猜想有事情將要發生。快到太原府,二姨抓了把黃土抹馨葉臉上,也在自己臉上抹上黃土。她們走進小食攤,在矮板凳上坐下,要了兩碗羊雜碎和兩隻大饃。躲在窯洞里忍飢挨餓,羊雜碎還沒端上桌,馨葉的嘴唇沒關住口水,嘩嘩地從嘴角流了出來。二姨瞪馨葉一眼,沒笑,倒把老闆和老闆娘逗笑了。吃過羊雜碎泡饃,順著人流進了城門,再往前走,人山人海。二姨牽著馨葉的手往前擠,馨葉終於看清了,是書中提到的法場。馨葉和二姨也遇到過行刑殺人,二姨不讓看,這次特意帶馨葉看,馨葉猜想與她們家的仇人有關。

法場戒備森嚴,連街道兩側都站滿官兵。須臾,一輛囚車從街道頂頭出現,死囚是山西巡撫高瑜琛,六十多歲,髮辮散亂,目光獃滯無神,早沒有二品大臣的威風。旁邊的幾個民人輕聲議論高瑜琛:「他收受監生賄賂,地窖里挖出三大箱銀子。」

「還號稱山西的百年難遇的大清官呢。」

「他做事隱蔽,準是遇到冤家對頭,東窗事發。」

法場頂端坐著一排監斬官,午時三刻鐘聲響,當中的監斬官將令牌擲地:「斬!」劊子手拔掉高瑜琛身後的生死牌,揮刀砍去,鮮血噴射,高瑜琛腦袋落地。馨葉側轉身抬頭看二姨,二姨臉上隱隱現出泄恨的微笑。

傍晚住進城外的小客棧,二姨破例買了酒菜,慶賀高瑜琛之死。她要馨葉牢記家仇,高圖鄂李潘五個魔頭,還剩四個,她要馨葉每天在心中默念一百遍「圖鄂李潘」。

「記住,這四個魔頭有一個還在,我們活著的人不得安寧,冤死的親人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二姨帶馨葉輾轉太行山,躲進了一座僻靜無名的尼庵。

二姨法號妙慧,是九華山著名尼姑無悔為她剃度。憑一紙度牒,二姨走遍天下的佛庵都有落腳處。二姨很少拿度牒出來給主持師太看,她頭頂的九點香疤,便是她的身份證明。一旦出了庵門,二姨便一身民婦打扮,綴著假髮的青帽只有睡覺時才取下。

每每掛單,馨葉自然成了小尼姑。她知道二姨的目的,他們不是來修行,而是避難躲災。二姨從不向馨葉談經說法,而是灌輸復仇。因為時常流動,馨葉永遠修不滿一年,也就永遠無緣剃度,仍是一個俗女。

一大早,二姨隨眾尼一道在寶殿做功課,二姨神思恍惚,偷偷地轉動眼珠看寶殿的香客。主持師太盯著二姨,輕聲叫她法號「妙慧」。二姨回過神來,依然心不在焉地跟著眾尼喃喃念經。

馨葉身穿一件寬大的舊青衣,一頂青帽幾乎把她的臉遮住。她手執一把大掃帚,打掃院子里的落葉。

掃過落葉,馨葉倚大樹下休息。她從脖子里掏出鴛鴦玉佩的一半,捏手心看。眼前浮現出潘恩公高大的身影,溫和的笑容,洪亮的聲音,炯炯有神的梭子眼……

馨葉沉浸在甜蜜的回憶中……她拿出一隻淺綠色的鴛鴦玉佩,扳開,遞另半塊給潘振承。潘振承沒有接,笑道:「這是你娘留給你的定情信物,我不能要。」……

「馨葉。」二姨做完功課,來到院子里。馨葉打了個寒戰,趕忙把鴛鴦玉佩塞進脖子里。

「你還忘不了他?你忘了二姨的教誨!」

「圖鄂李潘,共四個魔頭。」

「還有呢?」二姨輕聲逼問。

「我因仇而生,必為仇而活!」

二姨罰馨葉上小閣樓面壁思過。

晚上,二姨與馨葉在小閣樓里睡下。

沒有床,木板上鋪著麥秸,身上蓋著破棉絮。牆壁上那盞青燈,閃爍著幽幽的微光。殺氣騰騰的法場,馨葉與二姨擠在人群中圍觀。刑台上跪著的人犯竟是潘振承。馨葉掙脫二姨衝進法場,哭喊道:「你們抓錯了人,不是潘恩公!」官差叫道:「她們是欽犯!給我拿下!」二姨拉住馨葉飛快地跑,官差突然從天而降,凄厲地大笑:「哪裡逃?」……

馨葉在夢中哭叫。

二姨倏地坐起來,搖著馨葉:「馨兒,馨兒。」馨葉醒過來,迷糊著:「二姨,我做噩夢了?」二姨幽怨道:「這是什麼日子?夜夜噩夢纏身。」馨葉好奇地問:「二姨,你也做噩夢?」

二姨道:「二姨不做噩夢,只是睡著了像醒了似的,時時得提防那幫虎狼豺豹。」馨葉抱住二姨:「二姨,我好害怕。」二姨撫摸著馨葉的頭:「不怕,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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