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草莽晨曦 第七回 夜審艇媽巧獲證據 黃埔夷亂煙消雲散

傳說紅毛一路燒殺掠搶到了增城,掠走上千靚妹少婦……這是何人在散布謠言,目的是什麼?潘振承陪陳燾洋審訊關押的疍婆艇媽,陳燾洋遭艇媽的戲弄,只好讓潘振承來審訊;審訊有了初步結果,突然外洋港方向槍聲大作,夷變一觸即發;綠營準備開炮還擊,然而綠營的火炮加起來還不及一艘洋船的火炮強大,情況萬分緊急!

嚴濟舟家住西園。西園泛指太平門以西、大坦沙以東的大片地區,為南漢芳華苑故地。物換星移,昔日的芳華苑早已不見蹤跡,站在太平門城樓極目遠眺,除臨江一帶屋舍鱗次櫛比,大部分地區仍是菱塘荷池相映成趣的田園。

西園又叫西關,西關是尋常百姓的叫法,西園是文人騷客的雅稱。嚴濟舟附庸風雅,說到家住何地時,總是說家居西園。他不像陳燾洋,陳燾洋絲毫不忌諱西關這個俗名,直統統地說老夫家住西關,再說具體點,就說本府在南海神廟附近。

嚴濟舟和陳燾洋處世的態度不同,兩人的庭院也截然不同。嚴氏庭院儒雅精巧,獨具匠心,院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經過人工精心拾掇,融會了主人的心血。嚴濟舟儀錶堂堂,臉孔白凈,眉清目秀,眼瞼略顯細長卻很勻稱,額下一道細彎的柳葉眉。若不是修飾得整整齊齊的鬍鬚,會使人聯想起婦人的臉。嚴濟舟見人且帶著三分笑,很少大聲說話亂髮脾氣,像個飽讀經書溫文爾雅的學究,只是看多了,人們會隱隱感覺他的笑顏中含著幾分詭譎。不像陳燾洋,喜怒哀樂溢於言表,看臉色便知他心情如何。

嚴濟舟有十幾套茶具,玲瓏精緻,雅趣橫生。同樣是茶,嚴濟舟是品,陳燾洋是喝。陳燾洋從不講究什麼茶具,通常喜歡用大碗大缸,喝起來咕咚咕咚響。

嚴濟舟講究生活品味,像大戶人家出身的少爺。其實嚴濟舟出身寒微,他不知道自己出生在何地,親生父母是什麼人。潮州有收養男嬰作為嗣子的風俗,嚴濟舟幼時被販賣到潮州樟林港一個姓姜的海商家。五歲那年養父死於海難,養母帶嚴濟舟改嫁,嫁給一個姓嚴的澳門牙商夥計。澳門碼頭有兩大勢力,一支歸葡人,一支歸華人。華人大把頭是香山縣的大海商霍大水,養母在潮州樟林港時就認識霍大水,由於這層關係,嚴濟舟被霍大水收為義子,進了霍大水辦的義學。嚴濟舟十四歲隻身來廣州發展,受盡人間磨難,成為令人羨慕的大行商。

酉牌時分,太陽漸漸偏西,暑氣尚未散去,嚴濟舟坐榕樹下,一邊嫻熟地沏茶,一邊悠閑地品茶。

嚴知寅從佛山辦貨回來,聽說十三行出了大事,把貨扔給採辦,匆匆趕回家,渾身油油的汗水不停地滴答:「老爸,聽說你挨板子啦?」

嚴濟舟微笑道:「老爸像挨過板子的人嗎?」嚴濟舟告訴兒子,皂隸看人打板子,行商有錢,板下留情,打板子如撓痒痒,事後皂隸找行商討賞錢。夥計和苦力即便是給賞錢,充其量一兩個銅板,皂隸不想跟他們做什麼交易,實打實打板子,打得他們皮開肉綻,像挨血刀的豬似的嚎叫。

「老爸,廣州街頭巷尾、茶鋪酒樓,都在風傳鬼佬脫褲子的新聞。」

「鬼佬脫褲早就不算什麼新聞。既然是新聞,就得讓它更新更奇。」

「孩兒怎聽不明白?」

「待會兒你就會明白。」

嚴濟舟擊掌兩下:「好了沒有?出來。」一個白須翁、一個黑須翁從屋裡走過來。嚴知寅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們:「二位老翁好面生,請問尊姓台甫?」嚴濟舟得意地微笑:「知寅果然沒認出,自報家門。」

白須翁道:「免尊姓魏,諱順元,字東籬,嚴氏泰禾行的賬房。」黑須翁道:「奴才巢大根,嚴老爺的長隨。」嚴知寅驚詫道:「原來是二位呀?怎麼,做戲子唱大戲?」

嚴濟舟吩咐道:「二位去吧,就按老夫的犬子所說,登台唱大戲。」

白須翁和黑須翁走開,嚴濟舟問:「知寅,知道他們唱的是哪齣戲?」嚴知寅愣神想了想,恍然大悟:「老爸叫他們去炮製新聞奇聞。」

晚霞漸漸褪盡,嚴府庭院亮起了水晶燈。水晶燈的材料是玻璃,嚴濟舟特意向羅馬商人訂製的。燈罩中間是鍍銀的蠟燭座,亮燈後玻璃燈罩會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這種燈吊起來是燈籠,放桌上是燈具。庭院支起一張大圓桌,桌中央四盞小水晶燈簇擁著一盞大水晶燈,燈的四周是八碟冷盤和熱炒,分量不多,都很精緻,色香味俱全。嚴濟舟的老對頭陳燾洋吃喝又是另一種風景,大盤大碗,大魚大肉。

偌大的圓桌僅嚴氏父子兩人。這是嚴家的規矩,每當老爺到庭院吃飯,內眷均不準上桌。嚴濟舟喝酒像飲茶一樣,是「品」,酒是法蘭西干紅,用玻璃瓶裝的。市面上有人專門收集洋酒瓶出售,價格比景德鎮青花瓷瓶還貴。

嚴知寅也學父親輕輕呷一口洋酒:「老爸,陳燾洋會不會記起那份公牘?」

「老爸和他鬥了幾十年,他的秉性老爸了如指掌。跟他同桌喝過酒的人,該記住的他忘了,無關緊要的人他記得牢牢的。倘若他遇到煩惱事,越是心急如焚,肚裡越是一鍋爛粥。」

「他的心腹走卒潘振承呢?」

「他是個精明人,但是個下人。官樣公牘只有官授行商才能看,他連聖旨憲牘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真想不到,陳燾洋的性命拴在鬼佬的褲帶上,鬼佬拒不穿褲,他惟有死路一條。」嚴知寅興奮之極,一仰脖子,咕咚把杯中酒喝盡。嚴知寅抬頭看父親,父親沒有責備他動作不雅。

「行商裡頭,蔡逢源的中庸之道爐火純青,他從不說過頭話,上午眾行商議論黃埔夷亂能否化解,蔡源官待一旁靜靜地聽,最後蹦出一句:死棋。」

「這盤死棋會逼死陳燾洋?」

「那當然,廣州的官員都欺護理巡撫懦弱無能,閔全笙發起威來比什麼都蠻橫,誰敢抓幾百號人打板子,就他敢。他以撫標的身份跟陳燾洋立下軍令狀,倘若陳燾洋沒在規定期限內化解黃埔夷亂,陳燾洋即使不做第二個冼寶山,也會被摘頂子,發配到瓊崖服苦役。至於那些鬧事的夷艄嘛,倘若輪到老爸做行首,也只能等他們發泄個夠,再來慢慢整肅。」

「不是倘若,是一定輪到老爸做行首!」

嚴氏父子相覷一眼,哈哈大笑。

陶樂茶館人滿為患,卻沒有往日的喧囂,眾茶客的視線全部集中到老年茶客白須翁身上,他正是嚴氏泰禾行賬房魏順元。

白須翁繪聲繪色道:「說時遲,那時快,離黃埔港最近的村子,村婦鄉女還沒來得及逃走,就給鬼佬活活擒拿。在屋裡擒拿住的,就在床上奸;在路上擒拿住的,就在大路上奸;在田頭擒拿住的,就在田裡奸。鬼佬一邊奸,一邊快活地喊:固的!固的!切藍烏們,滑里固的!意思是:好,好,中國妹子,很靚很過癮!」

「有逃脫的么?」

「一個也沒有,鬼佬有火槍,聽到槍響,村婦鄉女一個個嚇軟了腿,哪裡跑得動。」

「我聽說,連醜婦老媼都不放過。」

「那還用說,赤崗有個一百零八歲的壽星婆,也被奸啦!」

白須翁慷慨激昂:「是可忍,孰不可忍!然而,鬼佬有堅船利炮,我大清的王師儘管個個驃勇善戰,手執長矛大刀畢竟敵不過紅夷大炮啊。一條夷船的火炮少則二十門,多則四十門,炮管比水桶還粗,兩丈厚的城牆一炮就能轟塌。我大清的紅夷大炮都是一兩百年前向澳門的葡夷買的,炮管才胳膊樣細,連夷鬼的木板船都穿不透。總共有多少門呢?越秀山頂有四門,城牆有四門,東西炮台各有六門,整個廣州城才二十門紅夷大炮,還比不上一條中型夷船的火炮多。」

茶客們的臉上顯出惶恐之色。有的茶客慌慌張張離開,趕去通知家人做好逃難準備。

在珠光街夜市,擺小攤的人趕著急急收攤,逛夜市的人像過街老鼠似的亂竄。

祥瑞綢緞莊已經打烊,店面前卻圍了一大群人,聽一個黑鬍鬚夜客說黃埔夷亂的奇聞。黑須翁便是嚴濟舟的長隨巢大根。

巢大根口若懸河,不斷地捻著黑須道:「……最晚到的船是紅毛國愛麗絲公主號,別看這條夷船名字叫得好聽,愛麗絲公主號原本就是海盜船,海盜除了搶財寶,就是搶女人,鬼妹長得丑,連紅毛國公主也是丑妖怪。愛麗絲公主號在南洋搜索珠寶耽擱了幾天,早有英吉利、法蘭西夷船搶先在黃埔碇泊,紅毛晚到哪能不著急,急得屁眼著火下船來。唉,醜女糟婆都找不到一個。這時,有個紅毛像發情的公牛,操上了一頭大母牛。等操完穿褲子,聽到咚的一聲巨響,母牛倒地上,七竅流血,死啦!」

「此乃天下奇聞啊!」一個夜客驚嘆道,「紅夷會衝進廣州城裡來么?」

「難說,難說,紅夷大炮就是紅毛夷國所造,近年紅毛夷大炮越造越厲害,從黃埔的夷船上開炮,就能打到廣州城,說打將軍行轅,不會落到巡撫衙門,百發百中,威力無比……」

眾夜客聞之喪膽,面面相覷。一個夜客小心翼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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