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草莽晨曦 第五回 駐軍換防營盤大亂 嚴濟舟巧舌藏錄副

廣州將軍策楞雷霆大怒,阿努赤出劍把防夷不嚴的綠營千總削了腦袋;阿努赤帶八旗兵駐守黃埔外洋港,敲詐勒索洋船番銀,黃埔怨聲載道;黃埔駐軍換防,阿努赤手下的旗兵即將開拔廣西前線,營盤亂得不能再亂;嚴濟舟決定上黃埔探訪,阿努赤和旗兵正在火氣頭上,他見到嚴濟舟,下令將嚴氏父子的褲子脫下來,押兩個光屁股蛋回廣州!

嚴濟舟和兒子乘舟散心,不知不覺來到黃埔。

黃埔是廣州的外洋港,離廣州十三行碼頭約三十六里。與港灣相連的陸地叫「風浦」,鄰近最大的村莊叫「黃圃」。港灣環抱的江洲叫琶洲,洲中的山坡建有寶塔,因山坡宛如琵琶而得名。西洋人區分不出「風浦」與「黃圃」讀音的細微差別,在漢譯的文書中將這片港灣稱為「黃埔」。這種譯法得到十三行和粵海關的認可,「黃埔」特指碇泊洋船的港區。

與黃埔港隔江相望,有一座遐邇聞名的古建築——南海神廟。粵閩沿海居民信海神、信媽祖的風氣盛於信仰佛道。不過在西洋人眼裡,琶洲上的寶塔更為神聖,西洋船隻進入珠江口,站在高高的桅杆上,看到了寶塔便知道來到了東方第一大港廣州。這座建於明代萬曆年間的琶洲塔,與傳統的中國寶塔建築風格不同,塔基上有八位托塔力士,八位力士造型竟然都是眼凹鼻高的外國人。

前天,東印度公司大班麥克問嚴濟舟,琶洲塔基座上的外國人究竟是印度人、波斯人,還是歐洲人?嚴濟舟答不上來,按照自己的想像,說寶塔鎮邪,所以得把犯邪的洋番壓在下面。麥克說中國人總喜歡生活在幻想中,做事不追求實際效果,建這麼高的塔,不在上面裝航標燈,實在是太浪費。昨天,麥克在通譯的陪同下又來到會所,問嚴濟舟:陳總商差點被砍頭是怎麼回事?嚴濟舟說:「陳燾洋把地球儀送給中國皇帝,中國皇帝龍顏大怒,所以要砍他腦袋。」

麥克提出質疑:「不對,進貢儀式那天,我感覺到陳總商想拒絕地球儀,地球儀送到北京一定有人陷害陳總商。」這下把嚴濟舟惹惱了,戳著麥克的鷹勾鼻,叫人把他趕出去。麥克說你趕我走你會後悔。嚴濟舟腦子轉得飛快,請麥克重新坐下。麥克鄭重其事道:「嚴代理行首,我接到澳門快信,公司的諾頓勛爵號明天到港,你得儘快確定保商,我們好卸貨做貿易。」麥克不等嚴濟舟詢問細節,一甩手,帶領通譯大步離去。

嚴濟舟看著高聳的洋船桅杆說道:「知寅,既然來了黃埔,我們上英國船,看看裝的是什麼貨。裝的是番銀,我們來做保商;倘若運來滯銷的洋貨,就讓蔡逢源這個死鬼去做。」

如果不是蔡逢源橫插一杠,陳燾洋和他幼子早就人頭落地。魏順元沒回來,無法推斷京師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嚴濟舟知道陳燾洋派姓潘的家奴上北京,納貢儀典上也領教過潘振承的機智,可他一個下人,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拿到皇上的特赦令呀!

繞過綠草蔥茂的角洲,便是開闊的外洋港,水面碇泊著七艘西洋商船,高大的船身襯得中國船隻像河蟹在水面遊動。每艘洋船都標有外文船名,嚴濟舟能講幾句英語,但不認識蝌蚪文字。嚴濟舟曾有過讓二兒子到澳門學習外語的想法,將來好做洋行業務,但這畢竟不是正途。於是讓他進南海學宮念書,到十八歲還是個童生,老爸給他捐了個秀才,今年八月參加秋闈,桂榜無名。估計知寅不是讀書的材料,嚴濟舟便讓他進自家的洋行,到現在還不滿一個月,第一次隨老爸來黃埔。

「知寅,老爸和你都不懂夷文,老爸考你,哪條船是英吉利諾頓勛爵號?」

嚴知寅的目光在眾多的洋船之間徜徉:「老爸,西頭一條是諾頓勛爵號,好些水手在落風帆,肯定是剛到的船。」

「不錯不錯,豎子可教。」嚴濟舟由衷欣慰道。

「老爸,我看到有好些個戴頂子的水勇上諾頓勛爵號。」

嚴濟舟吩咐老大調轉船頭:「知寅,那幫八旗爺我們惹不起,還是先回廣州。」

嚴濟舟所說的八旗爺是指鑲黃旗水勇。

鑲黃旗佐領入駐黃埔才一年,成為黃埔誰都不敢惹的角色。

開海貿易之初,最先繁榮的是沿海和南洋貿易,西洋商船鮮有光顧。正因為洋船來得少,口岸管理沒有制度化,連法定的洋船碇泊港都沒有。由於澳門一直未中斷海洋貿易,洋船多在澳門碇泊,粵海關監督還得跑到澳門去「接貢」。然而澳門的市場太小,大部分貿易又必須在廣州進行,無論官員官商均感十分不便。從康熙二十八年起,洋船逐步改為虎門驗船、黃埔收泊。初時的黃埔,既沒有常設的徵稅機構和管理夷務的衙門,也沒有駐軍。每當久違的洋船出現,黃埔才有官員官商光顧,在獅子洋巡邏的大清水勇才會調轉船頭到黃埔轉幾圈。

朝廷和地方對夷人的管制較松,廣州成為西洋人的天堂。有身份的西洋人入住廣州城外的十三行夷館,享受著與本國相差無幾的上流生活;水手等下人留在黃埔,卻可以自由活動。他們酗酒、找女人、品嘗中國風味小吃,還能堂而皇之地扛著槍四處遊逛打鳥打野兔。黃埔村民不討厭番鬼,番鬼熱情豪爽,買東西不懂講價,嫖女人出手大方。當然,黃埔本地的女子絕不會做這種皮肉生意,廣州稍有姿色的妓女對番鬼亦不屑一顧,認為番鬼愚昧不化、奇醜無比,做番鬼的生意既掉身份,更掉身價。做番鬼生意的不是年老色衰的娼妓,就是相貌醜陋不入流的疍妹。康熙四十六年,廣州縉紳甄自鳴上巡撫衙門告狀,聲稱紅毛夷在廣州淫亂,是對大清天威的嚴重挑釁,堂堂天朝民女豈能侍奉紅毛獠狄?

「紅毛」在當時的廣東是個十分混亂的概念。由於荷蘭人最早來廣東,「紅毛夷」、「紅毛番」、「紅毛鬼」成為荷蘭人的代名詞。其實,荷蘭人的毛髮大都為金黃,稱呼雖不準確,卻無人去更正。由於「紅毛」一詞的知名度太高,後來的西洋諸國人,統統被廣東人稱為紅毛。只有十三行商人和粵海關吏胥,才將荷蘭指稱為紅毛國,將荷蘭人指稱為紅毛夷。

甄自鳴的條陳並沒有從風化的角度去評判,他站在天朝上國的高度鴻談闊論。巡撫范時崇不敢怠慢,派員調查後,下了一道撫告:「查有勾結紅毛辱我天朝之淫女,一律流徙瓊崖煙瘴地與土民頭人為婢。」不久,范時崇抓到十二個置若罔聞的淫女,發配瓊崖。瓊崖是廣州人眼裡的天涯荒島,土民因其不開化而深受漢民鄙視。這一手果然厲害,紫艇疍船在官府眼裡銷聲匿跡,即使活動,也做得十分隱蔽。

由於中國的低稅制和廣東方面的善待,來廣州貿易的西洋商船與年俱增。廣州成為四大通商口岸的龍頭,在制度建設上也跑到四大口岸前面。比如外商進入廣州時人和行李必須受到嚴格檢查;規定何種夷人有資格入住廣州夷館;禁止外商同中國商人自由貿易等。黃埔建起了永久性的海關稅館及夷務所等衙門建築,但仍沒有常駐軍隊。每逢朝貢季節,廣東撫標或廣州協副將便會派出小股官兵,在黃埔日夜巡邏,主要職守是防海盜蠡賊。洋船回棹,小股官兵便撤離。

雍正二年,雍正帝諭令兩廣總督孔毓珣調查耶穌會士在內地傳教,以及洋船上的西洋人和中國居民混雜的情況。孔毓珣派員調查,發現黃埔居民不守華夷之辨,與西夷和睦相處、關係融洽。孔毓珣為了消除朝廷的擔憂,發布憲令規定洋船上的水手下人,一律留在船上,不得下船。另外加派軍隊鎮守,以防本地人接近洋船。這一來,官兵鎮守黃埔的性質變了,由防盜防賊,變為洋華隔離。如果得到嚴格執行,西洋水手來黃埔幾乎變成了囚犯。

第二年,孔總督再上奏摺,奏請派遣一支軍隊長駐黃埔。雍正帝欽准後,孔毓珣在離黃埔港三里地的高處畫了圈,大興土木興建營盤。最早入駐的是駐守番禺的綠營汛。一汛相當於現代一個連的建制,約數十或百餘名士兵,長官為正六品武銜的千總。每年朝貢期結束,汛兵不再撤離黃埔,改做日常操練。

西曆一七四零年(乾隆五年),荷蘭殖民當局統治下的爪窪紅溪有一萬多華僑慘遭殺害。「紅溪慘案」的消息於翌年傳到東南沿海,地方官員當然不會同情背離祖國的唐人(華僑),他們甚至幸災樂禍,認為這些「叛國逆子」罪有應得。地方官考慮的是海防的安全,署閩浙總督策楞等給乾隆上了一道密折:「恐番性貪殘,並有擾及商船,請禁南洋貿易。」奏請停止與紅毛國通商的還有兩江總督德沛等地方大員。後來,在兩廣總督慶復與廣東道監察御史李清芳的力諫下,乾隆才沒有下旨「禁南洋」。從這件事上可以得知,策楞的防夷之弦綳得很緊。

乾隆八年,策楞調任廣州將軍兼粵海關監督。策楞帶鄔貴、阿努赤等隨員到黃埔微服暗察,發現夷艄與當地居民打成一片。有戶人家蓋房,竟有八個身強力壯的夷艄幫忙抬千餘斤重的門柱石料。榕樹下擺有一隻酒缸,夷艄抬完石料,站榕樹下大碗喝酒,眉飛色舞跟一個大屁股大奶子的當地女人說笑,女人大概能聽懂幾句夷語,嗔罵道:「天不休狗不叼的紅毛,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醜八怪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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