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草莽晨曦 第四回 劉統勛舌戰眾大臣 潘振承萬里救恩主

劉統勛決定替陳燾洋翻案,乾隆欽定將陳燾洋滿門抄斬;劉統勛曉之利弊,與圖爾海展開激烈的交鋒,劉統勛危言聳聽:倘若嚴懲陳燾洋,大清的朝貢貿易要亡!乾隆特赦陳燾洋,然而,斬殺陳燾洋的刑部令六天前已經發往廣東,潘振承和驛夫趙石千里飛馳;廣東按察使接到刑部斬殺令,把陳燾洋和幼子押赴法場,準備午時三刻問斬!

梁漢楨像無頭蒼蠅在桂香齋轉圈圈。

秋風搖曳著桂樹,花瓣紛落,滿地金黃。梁漢楨沒有賞花品香的雅興,他看到圖爾海從月門露臉,奔了過去:「我的圖大人,刑部飭令都發出六天了,你先斬後奏,也得奏啊。」

圖爾海鎮定自若:「我不是一直在等待時機嗎?今天正是時機!」

皇上兩天沒有早朝,害得臣子們白起了兩個大早。總管太監藍卑行頭一天的解釋是:「皇上偶感微恙,即可痊癒。」翌日早朝又臨時取消,藍卑行神思恍惚,「皇上小恙初愈,太醫囑咐尚需靜卧調養。」藍卑行知道大臣要連珠炮發問,話畢,慌慌張張一路小跑離開。

京城各衙門一時流言四起,其中兩類流言最為盛行。皇上不是微恙,而是患有重症,因為皇上過去也曾小恙,從不因此而取消早朝。另一種流言,皇上無恙,而是出宮微服私訪,體察民情,然而,民情有百態,民不聊生是民情,紙醉金迷也是民情。皇上三十有三,難免不會演繹一段纏綿悱惻的艷情。

大清滅掉大明大順,總結明朝滅亡的教訓,最重要一條就是皇帝荒謬嬉戲、不理朝政。明憲宗終年沉緬於燒香吞符,在位二十三年僅親臨一次早朝;明武宗最喜嬉鬧淫樂,經常暴飲酒肆、醉卧妓院,落下「浪蕩天子」的薄倖名;明熹宗是一位短命的少年天子,在位七年,終日迷醉於木匠活,別說早朝,連臣子也沒召見過一回;明世宗迷信仙道,在位四十五年,有二十餘年不曾召見臣子,倒是那些裝神弄鬼的妖道成為皇上的座上客。再強大昌盛的王朝也經不起這般折騰,豈有不亡之理。

大清開國百餘年,歷代皇帝均以勤勉而著稱。乾隆也是如此,常常批閱奏摺到深夜,凌晨便起床親躬早朝。他精力充沛,給臣子的感覺永遠那麼神采奕奕、容光煥發,不像他的皇阿瑪世宗皇帝,總是拖著病軀主持朝政。也許精力過於旺盛,也許盛世之象越發驕人,乾隆對沒日沒夜埋身皇牘有些倦怠了,每月都要出宮一兩次,鬆懈緊張疲勞的身心。不管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乾隆始終恪守一條原則,不在宮外過夜,翌日照例早朝。

經常奉陪皇上出宮的,是一個叫婁知恥的太監,直隸三河縣人,九歲凈身,入宮有十五個年頭,在敬事房司茶。太監等級森嚴,雖然都是皇帝的奴才,但宦階高的太監在同類面前卻能享受到主子的待遇,總管太監無疑是太監們夢寐以求的席位。婁知恥當然也夢想有朝一日升為總管太監,他不是那種阿諛奉承之徒,也沒有特別出彩之處,乾隆帶上他,是看他老實而不乏機靈。

圖爾海有心成全婁知恥高升的夢想。圖爾海的算盤是,婁知恥做上總管太監,成為最接近皇上的人,對自己的宦途大有裨益。一天,圖爾海私下晤見婁知恥,說有心幫助婁知恥邀寵高升,只要按他安排的去做,將來總管太監的寶座非你莫屬。婁知恥有願望卻無野心,他不敢拂總管大臣的面子,模稜兩可應付圖爾海,說他願意嘗試,只怕皇上不會聽他的。

乾隆每次出宮,大批侍衛混跡在百姓當中,乾隆總有被罩在網中的感覺,處處都有眼睛在監視他,玩不盡興,亦不能隨心所欲。乾隆多次警告領侍衛大臣,不許侍衛尾隨,然而侍衛仍像尾巴似的甩不掉。這一次,乾隆帶婁知恥走西苑出皇城,立即乘上馬車,甩掉侍衛;然後換乘驢車兜圈子,悠悠哉哉出了西直門。

越往西走,田園秋色越發蒼鬱。碧空如洗,滿目儘是黃綠相間的顏色。穿過一片遍地枯葉的雜樹林,別有洞天,眼前菊黃松綠,木柵欄里有一幢精舍。乾隆眼前豁然一亮,婁知恥說道:「艾先生,不妨下來逛逛。」

這正是圖爾海特意安排的菊苑,菊苑主人是圖爾海特意從揚州買下的歌妓婉兒,婉兒不知圖爾海的真實身份,也不知她要接待什麼貴客,但貴客的相貌特徵她已耳熟如詳。乾隆下了驢車徑直走進半掩的柵欄門,賞菊聞香,愜意之極。

大內有的是名貴花卉,沒見皇上如此沉醉於花叢。正像御膳房每天都要燴制天下佳肴,始終不合皇上嬌貴的口味,皇上偏偏喜歡坐在街邊髒兮兮的粗製木桌上,津津有味吃煎餅窩窩頭,喝豬血雜碎湯。

正當婁知恥考慮要不要將皇上引走時,琴聲悠然響起,一個女子柔聲吟唱:

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

不似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唱的是唐代詩人元稹的「菊花詩」。乾隆信步上前,掀開竹簾,是一個像秋菊一般素雅的江南女子,凝脂皓齒,眼含秋波。婉兒對著客人嫣然一笑,乾隆頓覺一股清泉流過心田。婉兒叫丫環給客人泡菊花茶,乾隆對菊花茶讚不絕口,隨即轉到元稹的菊花詩,明知故問詩中的「陶家」是哪位陶大人的家。

婉兒細聲細氣道:「是不願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份悠閑自得,只有徹底淡薄功名的人才能真正體味得到。」

帝王有帝王的功名,乾隆的功名就是後來的十全武功。文武之道,一張一弛,乾隆出宮的目的,就是追求短暫的恬淡寧靜。乾隆彷彿遇到知音,問起婉兒身世,婉兒並不隱諱樂坊出身:「為博一笑撒千金,奴家表面上風風光光,其實內心有道不盡的無奈,便選擇了隱居鄉野……」

婉兒繼續為客人彈曲吟唱,不覺天色漸黑。婉兒媽媽做了一席素淡的私家菜,婉兒陪客人飲酒。一罐女兒紅喝了兩個時辰,乾隆樂不思蜀,絲毫沒有回宮的意思。婁知恥數次提醒「艾先生」回家,「艾先生」執意不走,喝酒猜拳,填詞吟唱,直至酩酊大醉。

翌日,乾隆醒來,已過辰時。早朝是趕不及了,乾隆索性呆到晚上再走。傍晚時,婉兒媽媽做了一席葷素相間的私家菜,上的仍是女兒紅。

婁知恥怕皇上喝醉,自告奮勇替「艾先生」喝酒,結果皇上沒醉太監醉。婁知恥睡到太陽兩竿子高方醒來,婉兒陪「艾先生」在園子里採菊。婁知恥不知昨晚皇上怎度過的,見皇上眼瞼微青,眼仁仍舊炯炯溢光,異常的興奮。

主僕二人趕回宮中,已是巳牌三刻。

眾大臣中,惟有圖爾海知道皇上在哪兒。他沒有向任何人透露,讓侍衛像瞎貓似的滿城尋找。圖爾海並不想引誘皇上沉緬聲色犬馬,更不願看到皇上淪為仿效明朝的「游嬉皇帝」。然而,貴州巡撫的兩道加急奏摺,讓圖爾海看到了可乘良機。

在桂香齋,圖爾海同梁漢楨說起貴州巡撫張維司的兩道奏摺。

「聽奏事太監說,黔西南引發土民之亂,皇上雷霆大怒,令侍衛通知軍機、內閣、部院副堂以上的大臣未時二刻到養心殿聆訓。我先同你通通氣,到時候我們一道稟奏魔球案最終裁決。」

梁漢楨越聽越覺得不靠譜:「這兩件事風馬牛不相及啊?再說皇上急於彈壓貴州土民之亂,哪有心思管啥魔球案?」

圖爾海自信地笑道:「你等著瞧吧,啥叫宦海弄潮、遊刃有餘。」

同一時候,潘振承歪打正著,鳴不冤破例進了劉府。

原以為柳暗花明,沒想到再次進入維谷。劉統勛聽完潘振承的陳述,並沒有像傳說中的那樣拍案而起,義憤填膺。

劉統勛不動聲色坐在小院石凳上,目光凝重,看不出絲毫喜怒變化。潘振承說完,怔怔看著劉大人,劉統勛慢條斯理道:「要想推翻刑部的結論,必須有充分的證據,不是你說你家主子冤枉,就是冤枉。」

潘振承如兜頭淋了一桶涼水,從頭涼到腳,炯炯期盼的目光霎時黯然失色:「劉大人,這幾個證據還不充分嗎?貢品冊寫的是玻璃綵球,後來草民也送來了玻璃綵球。」

「可你們隨大宗貢品進京的是地球儀,已經造成欺君辱國的嚴重後果。」

「陳壽山供認勾結英夷,完全是刑供逼訊的結果。老仵作根據死者嘴裡的淤血,做出內臟受損的判斷。」

「這是你的假想,本官不這麼認為。本官在刑部任侍郎時,也曾遇到過類似的案子,口中淤血還有兩種可能,一是死者原本就有肺癆,二是死者鼻血倒入口腔。受傷會流鼻血,天氣乾燥、上火等原因也會流鼻血。」

潘振承無比失望:「劉大人,這個證據也沒用了?」劉統勛用麻絹擦了擦額頭細細的汗珠:「本官即便同意作翻案的嘗試,也不會拿出有歧義的證據。」

潘振承複述他與圖爾海在老呈祥茶園見面的情景:「圖爾海以刑部爺們的名義向草民勒索四十萬兩銀子,親口說陳燾洋是被人陷害,是失察不慎,還是圖謀不軌?全靠銀子說話。」

「你們是一對一,沒第三者在場。你的話和圖爾海的話,都不能作為證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