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草莽晨曦 楔子 潘振承偷渡落死罪 陳燾洋撒銀巧相救

海禁與閉關,清初登峰造極,朝廷規定「寸板不許下海,片帆不得入口」。禁海與遷界,致使東南沿海田園荒蕪,民不聊生。康熙二十二年平定台灣,翌年康熙帝詔告解除海禁,二十四年恩准開關通商。來華的洋船逐年漸多,然而,朝廷仍對國民出洋嚴格限制。

乾隆九年的夏夜,月暈朦朧,星光微爍,海風糅雜著濕潤的鹹味緊一陣緩一陣吹向珠江口。浪濤捲起灰濛的霧氣,漸次向岸邊的田園村落瀰漫。偶爾有幾聲犬吠傳來,很快歸於死寂。虎門附近的獅子洋面,哥德堡號如一座黑色大山聳立著,夜風吹得船帆嘩啦啦巨響。洋船上有一名特殊的中國船客,他把行李託付給船長大瑞,拱手和瑞典朋友依依告別。船舷垂掛著一條黃麻纜繩,船客順著纜繩往下滑,落到一隻晃晃蕩盪,專門接應私渡客的扒龍上。

私渡客名叫潘啟,諱振承,福建泉州府同安縣人,做過船工,販賣過茶葉,走南闖北跑遍大半個中國,兩度私下呂宋。西曆一七四四年初夏,瑞典哥德堡號將造船用的柏油運至呂宋,然後欲航廣州購買絲綢、茶葉、瓷器。風聞近來海盜猖獗,常常襲擊沒有配置火器的中國船隻。潘振承結束在馬尼拉的生意,乘坐哥德堡號回廣州。

潘振承躲過了海盜,卻沒躲過官兵。他被虎門的水勇擒獲,官兵咬定他是私渡客,帶進營盤嚴刑拷打。潘振承死不供認搭乘夷船私渡,他知道,一旦供認,必死無疑。然而,不供認,官兵也不會讓他好活。

太陽升到一竿子高,潘振承被吊在江邊的旗杆上,遍體鱗傷,極度虛弱。夏日流火鑠金,烤得大地冒煙,咸濕的海風帶著熱氣一陣陣刮來。這種刑法叫曬烤鹹魚,等不到下午,人不曬死也會被海風吹乾。潘振承徹底絕望了,只能聽天由命。

這一天,十三行掌門陳燾洋帶兒子陳壽山來虎門水師行轅辦事。

洋船來廣州貿易,必須先到澳門海關辦理入港船牌,途經虎門驗牌放行,方可進入黃埔港。洋船回棹返航,也必須在虎門接受稽查。雁過拔毛,水勇利用陪護關胥稽查船舶的權力,故意刁難洋船。洋船來去要乘貿易風,為了儘快通關,惟有忍受敲詐勒索。

岸邊有個涼棚,數個水師將校簇擁著身著九蟒五爪麒麟補服的武將,他便是前來巡察的廣東最高軍事將領——廣州將軍策楞。策楞虎背熊腰,獷武剽悍,兩道八字眉濃黑似漆,凜凜生威。水師營鎮守海疆要塞,肩負著禦敵防夷之大任。策楞緊蹙眉頭,傾聽水師參將介紹旗杆上的人犯,他冷颼颼道:「倘若真是搭乘夷船,罪加一等!」

陳燾洋站在船頭,他年過六旬,兩鬢斑白,眉闊額廣,臉龐黑里透紅,刻著溝壑般的皺褶。行船搖搖晃晃,他的雙腳像木樁定在船板上,挻胸直腰,看不出絲毫老態龍鍾。陽光炫目灼人,陳燾洋眯縫著雙眼,遠遠看到行轅前的旗杆吊著一個人。上了岸,意外地看到廣州將軍策楞。策楞兼任粵海關監督,陳燾洋心想來得正巧,徑直走進涼棚,向策關憲鞠躬行禮。

策楞眼皮略動一下,不冷不熱道:「陳燾官,哪陣風把你父子二人吹來了?」

直性子的陳燾洋直奔主題:「為虎門水師滯留夷船事。」

策楞愣了一下,悻悻然道:「總督、巡撫都過問過,統統給本將軍擋回去了。水師奉欽命上船核對夷艄火炮槍械。陳燾洋,你找茬不是?」

「本將軍?你還是不是海關監督?」陳燾洋在心底責備道。策楞極少過問海關事務,陳燾洋多有領教,可你也該兩頭都兼顧啊!海關是行商的爺,陳燾洋不敢指責關憲大人,忍著性子賠笑道:「策將軍、策關憲,老夫乃一介行商,怎敢找大人的茬?老夫是來轉呈夷商訴求的,夷船來去要乘貿易風,耽擱不起啊。」

陳燾洋有意提起策楞的雙重身份,策楞砰地一拳砸在茶桌,把茶壺茶碗全部震翻:「你一心為夷人說話,是何意思?」

陳燾洋打了個顫,躬了躬身子:「夷人是來向我大清皇帝朝貢的,老夫這不算袒夷吧?而水勇稽查夷船火炮槍械,一查就是幾個時辰,甚至還要隔夜,究竟是何目的?老夫就不便挑明了。」

策楞對十三行掌門的耿直性子多有耳聞,陳燾洋雖然放肆,卻點到了水勇的穴位。策楞一張臉陰得要電閃雷鳴。陳燾洋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懇切道:「老夫願每年補貼虎門水師行轅一萬銀兩,換取夷船快進快出。」

策楞與水師參將對了下眼色,肅然道:「陳燾官,這不太好吧,水師若收下您的銀子,以後奉旨善待過往夷船,也會落下口實。」

「老夫實出無奈,才想到如此下策。」陳燾洋尷尬不已,轉過臉去看旗杆下吊著的犯人。犯人滿臉滿身的血漬,昏迷不醒,行將被咸燙的海風吹成一具乾屍。

策楞喝了一口釅茶,用平淡的口氣說道:「是一個偷渡的草民,還私自搭乘夷船。」

康熙年間禁海,陳燾洋祖父私渡出洋,被福建官兵抓獲梟首。陳燾洋對禁海深惡痛絕,不禁動了惻隱之心:「這般曬烤鹹魚,比砍頭還難受,不曬死,也會給海風吹乾。」

策楞瞥了一眼旗杆下殭屍般的犯人:「他死不招供,供了,就給他痛快,一刀結束得了。他胡扯什麼遇到風暴,被路過的藍旗國番船救起。」藍旗國是指瑞典,國旗因藍色而得名。前清時期,口岸官員及官兵,對複雜而拗口的西洋國名煩不勝煩,也沒興趣認真區分,最簡單的辦法是以國旗定國名,丹麥的國旗為黃色,叫黃旗國;奧地利國旗繪有雙鷹,叫雙鷹國;美利堅國旗花哨,叫花旗國;荷蘭似乎沒這麼幸運,叫紅毛國。

陳燾洋已經接獲哥德堡號碇泊黃埔的通報,他正是哥德堡號的保商。外商違禁,保商受罰。假若海關插手深究哥德堡號是否私帶中國船客,一經查實,保商難辭其咎,罰了銀子,還得挨板子。策楞不過問具體關務,他不知陳燾洋是哥德堡號的保商。但陳燾洋必須防備隨時可能找茬的關吏,若想保全自身,首先得保下私渡客。陳燾洋指著旗杆上的人道:「夷船救人不算私帶中國船客,記得前年虎門水勇遭遇風暴翻船,不是也被黃旗國的夷船救過,沒見水師行轅把這些水勇曬烤鹹魚。」

虎門水師每年要抓獲好些個偷渡客,但搭乘夷船的偷渡客,打從策楞來廣東起,還是頭一回抓獲。「燾官的意思是放他一馬?可是他……確有私渡通夷之嫌。」策楞不想輕易放過犯人。

陳燾洋在心中尋思一瞬,接過話茬說道:「倘若真是如此,他罪有應得。不過,老夫想與策關憲打個賭,如果老夫贏,老夫的話還算話;若是策關憲贏,老夫的話只當放屁。」

「賭什麼?」

「申酉時分,此人是否活著。」

「你賭他是死是活?」

「老夫賭他還活著。」

「他活不過午後,奄奄一息,正往黃泉路上趕。」

「假使他命不當死,自然不會死。」陳燾洋說著掏出兩張銀票,「兩萬兩銀票,有勞策軍門派人買兩碗涼茶,讓他呆蔭處慢慢地喝。」

站父親身後的陳壽山驚愕不解。策楞也愣了一下,與水師參將交換眼神。策楞心領神悟,綳得鐵緊的臉膛稍稍鬆弛:「陳燾官菩薩心腸,有這兩碗涼茶,本將軍願賭服輸。」

策楞下令將偷渡證據有待徹查的疑犯放下,喂他喝涼茶。

雙方心照不宣,陳燾洋告辭回廣州。策楞送陳氏父子到江邊,意味深長道:「燾官請放心,本將軍包您不虛此行。」

箬棚船晃晃悠悠離開虎門,陳壽山對父親敬佩不已:「爹,你真有辦法,用這種方式同策關憲做交易。」陳燾洋百感交集,說起壽山曾祖父死於私渡的往事:「爹同情他,爹還欽佩此人,私渡搭乘夷船,這不是一般的膽識。」

四天後,酉牌時分,陳燾洋從十三行打道回府。四人抬大轎甫落,一個三十歲上下的漢子跪在陳燾洋跟前:「草民潘啟叩謝恩公,恩公大恩大德,草民永世難報!」陳燾洋愣怔片刻,想起是吊在虎門行轅旗杆上的私渡客,「起來,起來,舉手之勞,不足掛齒。」陳燾洋擺擺手,讓長隨陳三扶起潘振承。

潘振承中等身材,身著淡青色細洋布短衫筒褲,臉龐瘦削清癯,大耳朵,高鼻樑,梭子狀的眼睛,下巴尖挺,肩胛隆起兩塊結實的肌肉。陳燾洋年輕時做過茶葉走販,猜想對方也有過挑茶擔長途販運的經歷。陳燾洋一面問話,一面不經意地打量對方,不禁為他漆黑深沉、炯炯放亮的雙眼所吸引,潘振承畢恭畢敬回答恩公的問話,卑謙中含著機敏睿智。

陳燾洋問潘振承今後如何打算。潘振承再次跪拜,聲淚俱下道:「草民不講來世報恩,草民今世甘為犬馬以報恩公垂救大恩。」

陳燾洋收下潘振承。按廣義行的規矩,新來的夥計必須從下人做起。潘振承父親曾給兒子算過一卦,說他三旬遭劫,若死而後生,福運必至。潘振承正當而立之年,大難不死,進入廣義行做一名卑微的跟班。對庸碌之輩,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對尚能自立的小商而言,做護轎跟班自然屈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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