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送走了秦國三帥,懷贏在宮中依舊憂心忡忡。她擔心,晉國大夫當中不乏精明者,他們不會輕易放過百里奚的!果然,在通往黃河邊的道路上,陽處父帶著一隊晉國精騎一路狂奔,如餓虎下山拚命追趕。

出了城以後,百里奚他們似乎也感覺到了依舊存在的危險,一口氣朝正西方向跑出了近百里。

當他們翻過一個高高的崗坡時候,隱隱約約看到一條銀練橫在眼前,快到黃河岸邊了!此時,三人頓時像塌了架一樣,癱軟地坐在地上。百里奚用長袖抹一把臉頰上流淌的汗水,西乞書趕緊上去攙扶。

白乙丙疲憊地蹲坐地上說:「唉,實在不行啦!」

百里奚手拄木棍站起來說:「不行,不能歇息。快走!」

西乞術說:「大人,你看!」隨著西乞術的手指方向,隱約可見遠處長河如帶。大河奔流,成為攔在他們眼前的一條「天河」,三人都驚呆了說:「到黃河邊啦!」遠處,隱隱約約傳來晉國人急促的馬蹄聲。

百里奚說:「快走!」三人衝下崗,朝黃河岸邊奔去。

河岸邊,歪楊柳下,泊一小舟,上坐一頭戴斗笠的人,一直低頭收拾著自己的槳,顯得很是神秘。聽到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取下斗笠,露出滿頭白髮。荒涼的崗丘一覽無餘,崗丘不遠處,一隊晉國精騎狂奔而來,最前邊的陽處父急速狂奔,勒住韁繩,馬一陣長長的嘶鳴,站立崗坡。陽處父氣喘吁吁地在馬上環視河岸搜尋目標,發現目標就在眼前。陽處父喊了聲:駕!猛抽打那匹馬,那馬奮蹄狂追。

一行人追到河岸,船剛好離岸。陽處父翻身下馬,抬頭之間,那船已經行至河中間,只見百里奚三人正端坐船頭。滔滔黃河中,掌舵的老人好像什麼也沒有聽到,只顧自己使勁划槳。

陽處父在岸上呼喊說:「敢問河中可是百里奚大夫?」

百里奚說:「正是!」

陽處父手牽棗紅大馬朝河邊走來,恭敬地對河中間的百里奚俯身拱手說道說:「我乃晉國大夫陽處父。寡君素來仰慕大夫,臨別無以為贈,特遣在下前來,贈一匹寶馬給大夫,請大夫笑納!」

百里奚浩然一笑,在船上舉手回禮道說:「呵呵,謝晉君好意!蒙晉侯不殺,不用子明血去染晉國的祭器,子明已感激不盡啦,何敢再受贈予!請轉告晉君,三年之內,子明如果僥倖還活著,就一定回來拜謝晉君的賞賜!」

聞言陽處父失望地嘆氣,獃獃地站在岸上,任憑小舟遠去。船至河中間,三人相互看了看,彷彿長長噓了一口氣。搖櫓的老人仍然頭戴斗笠,一路默然無語。看遠離了追兵,這才取下斗笠鬆了口氣。那老人正是田二爹。

田二爹輕搖櫓,洋洋自喜唱道說:「虯龍在淵兮,舉則衝天;身雖敗崤兮,全身而還。」

百里奚聞歌驚起說:「哦,你是?!」

田二爹說:「大夫不認識俺老漢啦?」

百里奚說:「哦,是你呀!老人家。」

田二爹說:「早些時,聽說你們在崤山遭晉國人的暗算,俺硬是三天三夜沒有合眼。我估摸著晉人小敢殺你,就在河邊等。嘿嘿,果然等到了你們,真是上天的安排!」

百里奚說:「謝謝老人家。子明對不住二秦父老!」

山二爹說:「哎,小能這麼說,這勝敗都是兵家常事嘛!大大能全身而返,對大秦乃是最大的福音呀!」

雍城東門外,雲低霧靄,愁雲慘淡。秦穆公身穿縞素,有兩個侍女扶持著,早早地站在那裡。他神色低沉,溝壑縱橫的面額上,增添了幾分倦容與蒼老。秦穆公身後,眾大夫也都木然肅立,儘是一身素服,一言不發,靜靜地眺望著大道盡頭蹣跚而來的秦國三帥。

遠遠望見,三人鬚髮散亂,戰袍不整,蹣跚著朝秦穆公走來。百里奚極力走穩步子,但還是顯得很艱難。

百里奚俯身施禮道說:「身為三軍主帥,子明兵敗身辱,罪不容赦。三軍盡失,乞國君治臣兵敗之罪!」

穆公說:「罪不在卿,罪在任好。悔不該當初不聽卿言沒有撤回駐守鄭國的將士,侮不該貪功拒蹇叔勸諫,一意孤行發兵東征釀成大難。大夫何罪之有!」

百里奚說:「國君,九千弟子血灑戰場啊!九千人喲!太慘啦!」百里奚言畢,淚如雨下,在場的人無不掩面而泣,四周響起一片哭泣聲。

秦穆公說:「此仇不報,何以為君!報仇之事,待他日再作計較,卿先回府休息!」

蹇叔拉著西乞術顫巍巍說:「孩子,回來啦!?」

西乞術含淚頷首說:「嗯!」杜氏和虞女也扯袖子抹汨,兩僕人上前扶著百里奚。

當百里奚走回府邸已是傍晚。暮色中,門前黑壓壓站立著上百個兵士家屬和雍城黎民。百里奚從他們視線中步履沉重地穿過,神情凄涼地踏上相府門前的台階。管家殷勤地上前攙扶,被百里奚推開。忽然,百里奚駐足,慢慢地轉過身來,含淚掃視門外的部屬和雍城黎民。寂靜中忽聽有人在抽泣,百里奚為哭聲所動,可又尋不到誰在哭。

百里奚說:「莫哭,秦人是不哭泣的!」果然那泣聲止住了,人們瞪大眼睛想聽百里奚要說些啥,靜靜地等待著。

百里奚說:「列位中可有隨我出生人死的兄弟,可有戰死沙場將士的親人?子明對不住你們……」說著,百里奚欲躬身跪下,卻被身邊的僕人扶住。台階下的人群卻嘩的一聲,全部跪倒階前。有兵士高喊說:「請左庶長發令,我們定跟隨你殺同去,踏平三。」

高聳的官闕,連綿的院落,人們悲壯的呼喊彷彿在寬大府邸上空回蕩,震徹雲霄說:「踏平三晉。」「誓死再戰!」

面對跪地的眾人,百里奚在門前環視眾人,神情肅穆地說道說:「唉,子明指揮失當,沒有帶好軍隊,對不住你們吶!可眼下,我大秦要休養,不可輕言戰事啦!」眾人聞言,議論紛紛,又聞抽泣聲。

百里奚說:「管家何在?」

管家說:「小的在此!」

百里奚說:「速將府內所有菽粟和平日積攢的布匹財物悉數分發給死難兄弟的家人!」

管家說:「是。」

一連幾日,夢中百里奚再回崤山。滿目血肉橫飛,屍骨凌亂,腥風血雨的崤山……一個巨大的石頭飛向百里奚身邊一個秦國兵士。

寂靜的屋內,忽然響起百里奚驚懼的喊叫說:「快閃開!」他從床上猛然坐起,茫然望著天空……杜氏趕緊把他按下。吱扭一聲,虞女端著一盆熱水,不聲不響地走了進來,一雙頎長、充滿青春活力的手拿起毛巾敷在百里奚額頭。

事情並沒有真正過去,崤山之敗的陰影籠罩朝堂。早朝的秦國殿堂上,一片死寂,秦穆公端坐在朝堂一言不發。忽然,下邊的鄭甘手舉奏章呈上說:「國君,臣要彈劾百里奚。是他,陷全軍於死地,導致我大秦九幹將士全部戰死。這是自大秦立國以來,最慘的一次敗仗,其罪不容赦!」聞言,堂下大夫議論紛紛,亂成一團。秦穆公擲奏章於案,在堂上踱步。

秦穆公說:「秦無百里奚,即無今日秦國之國力!也沒有秦之強盛。」

鄭甘說:「百里奚自人秦,倡行新法,三秦之地,法令無達不到的地方。那麼,臣請問此次東征鄭國,招致全軍覆滅,何人承擔罪責?」

秦穆公說:「寡人承擔!崤山之敗,那是寡人貪功,強求東進所致。寡人不因已過而遷罪他人。要治罪,頭一個該治的即是寡人!還有你們這一班大夫,平日里紙醉金迷,醉花卧柳,哪一個曾勸諫過寡人?!唯有蹇叔老大夫……」穆公巡視堂下,一時眾人語塞。巡視兩遍,仍未見蹇叔身影。正待要問,卻見西乞術默默走出來,恭敬而嚴肅地遞上了一份乞復骸骨歸鄉的請辭書說:「家父年事已高,乞國君准其告老還鄉,以盡天年!」官人接到手中,轉呈到秦穆公手裡。

穆公說:「唉,是啊,蹇叔確實年事已高!允其退隱。然老大夫輔佐寡人多年,有大功於秦,功不可沒呀!賜綾羅百匹、田宅千頃,送老大夫告老歸鄉!」

雍城城門外,西風正緊,經風一吹,蹇叔白髮飄動,愈發顯眼。百里奚默默站立,西乞術攙扶蹇叔走向一輛軺車,悲涼地上路致仕歸鄉。

蒼茫大地上,風塵滾滾,滿目凋敝,載著蹇叔的那輛軺車在曠野上飄搖著往前駛去。

蹇叔耳邊再次響起自己與百里奚分別時的最後對話:

蹇叔說:「子明啊,老朽可真是老啦,幫不了你啦!乞求見諒,今後你可要一人獨撐危局啦!」

百里奚說:「兄屢次救子明於危難,兄之恩,弟銘記今生。只是子明與兄一別,何日再聚!……」

蹇叔說:「是啊,都黃土圍住脖子了,聚一次少一次!我早年就說過,朝堂乃險惡之地,明槍易避,暗矢難防啊!今後弟宜保身為上啊!小人,那些小人,那些嗜血小人在暗處啊!切記切記!兄今番歸隱宋國鹿鳴村,可真要終老山林啦。勿忘你我早年之約,功成之日,你也應早歸隱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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