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十四節

赫米婭整晚都沒有睡好。她夢到自己正在和一個丹麥警察談話。談話的氣氛是友好的,但她卻一直擔心自己的身份會被發現,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意識到他們說的是英語。那個男人從頭到尾都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可她卻渾身顫抖,等著對方拘捕自己。

醒來時,她發現自己正躺在博恩霍爾姆島上一間出租公寓的小床上。她十分慶幸剛剛和警察的對話只是一場夢——但事實上,她即將面臨的危險絕不比那個夢境中的少。她身在被佔領區,攜帶著偽造護照文件,偽裝成是一個正在度假的公司秘書。如果她的身份被發現,毋庸置疑,她會因間諜罪被處死。

在斯德哥爾摩,她和迪格比再一次用替身欺騙了跟蹤他們的德國人,還在去南部海岸的火車上甩掉了他們一次。在小漁村卡爾斯比,他們找到了一個漁民,願意送她到二十英里以外的博恩霍爾姆。她和迪格比道了別——沒人會相信他是丹麥人,所以他不可能入境——便登上了船。他會先回倫敦向丘吉爾彙報他們的進展,然後再馬上趕回卡爾斯比的碼頭等她回來——如果她能回來的話。

昨天,漁民把她和她的自行車都放在了那片人煙稀少的沙灘上。那個人說四天後會在同一個時間到同一個地點來接她。為了讓他不反悔,赫米婭承諾回程時會給他雙倍的費用。

她騎車繞著哈莫斯胡斯兜著圈——她和亞恩約好在這座城堡的廢墟處見面,可等了一天,亞恩都沒來。

她告訴自己不要大驚小怪。亞恩昨天還要上班。她猜想他應該是沒趕上昨晚的船。那麼他只能搭周六早晨的船,也就不可能在天黑前到達哈莫斯胡斯。這樣的話,他恐怕要找個地方過夜,等到第二天早晨再來赴約。

她心情好的時候會這樣猜想。但在內心深處,她很怕他會被逮捕。她想不清楚他被捕的理由,也沒法說服自己他沒有犯罪就沒理由會出事,這只是會讓她進一步胡亂地猜測他會不會遭到了朋友的背叛,或者在日記里寫了他們的約定,又或者去和牧師做了懺悔。

那天晚些時候,她放棄了等亞恩的念頭,騎車去了最近的一個村落。在夏天,會有很多島上的居民為旅客提供床鋪和早餐。她毫不費力地找到了一個住處,一下子倒在了床上,又驚又餓地睡著了,隨後便做了一夜的夢。

起床之後,她邊穿衣服邊回憶著自己和亞恩之前在這個島上度假的情景。他們當時是以奧魯夫森先生和太太的名義登記的。那是她感到最貼近他的時刻。他喜歡賭博,所以經常在他們的性愛中加一些賭博的小把戲:「如果紅色的船先進港口,你明天一天都不許穿內褲;如果藍色的船先到,今晚你就可以在上面。」你想怎麼樣都可以,我的愛人,只要你能來。

她決定先吃完早餐,再騎車去哈莫斯胡斯。她可能要等上一整天,可不能餓暈過去。她穿了一件在斯德哥爾摩新買的廉價衣服——英國服裝可能會引起別人的懷疑——然後走下樓去。

在走進餐廳的時候,她感到一陣緊張。她已經有一年時間不怎麼講丹麥語了。在昨天下船之後,她也只是說過簡單的幾個詞而已。可現在她卻不得不和別人閑談了。

餐廳里唯一的客人是一個溫和而友善的中年男人。「早晨好,我叫斯萬·弗洛姆。」

赫米婭強迫自己放鬆下來。「阿涅斯·瑞克斯。」她報出了自己護照上的假名,「天氣不錯啊。」這沒什麼可怕的,她安慰著自己。她的口音裡帶著生活在大都市的中產階級的腔調,如果她不說,丹麥人從來沒聽出過她是英國人。她給自己盛了一碗麥片粥,在上面澆了一些涼牛奶,然後便開始用餐。包圍著她的那種緊張氣氛讓她覺得吞咽起來都有障礙。

斯萬笑著對她說:「英國的風格啊。」

她看著他,呆住了。他怎麼可能這麼快就識破了她。「您什麼意思?」

「您喝粥的方式。」

他單用一個杯子盛了牛奶,吃幾口粥,喝一口奶。這是丹麥人的習慣,她本來是非常熟悉的。她心裡責怪自己不小心,嘴上只能試著掩蓋。「我喜歡這樣吃,」她盡量顯得隨意,「這樣粥可以涼得快些。」

「看來您很趕時間啊。您從哪兒來?」

「哥本哈根。」

「我也是。」

再談下去就要說到彼此的住處了,赫米婭實在不希望再繼續這段對話,說得越多越容易出錯。最安全的方式是她主動問他問題。據她所知,男人都喜歡講自己的經歷。「您來這裡度假?」

「很不幸,不是的。我是測量員,給政府打工的。不過工作已經完成了,我明天才回家。所以今天可以開車到處看看,搭晚上的夜班船。」

「您有車?」

「我工作需要車。」

房東端來了培根和黑麵包。她離開房間後,斯萬說:「您要是一個人的話,我願意開著車帶您去逛逛。」

「我訂婚了。」赫米婭語氣堅定。

他有些可憐兮兮地笑了笑。「您的未婚夫真幸運啊。不過我還是很願意陪您玩。」

「您別介意,但我還是想一個人走一走。」

「我理解。請別介意我的冒昧。」

她露出了一個最熱情的微笑。「正相反,我感到很榮幸。」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代用咖啡,好像還想在這裡逗留一會兒。赫米婭感到放鬆了許多。目前為止她並沒有引起任何懷疑。

又有一個客人走了進來。那人和赫米婭差不多年紀,穿著一身整潔的西裝。他一臉嚴肅地向他們彎腰打了招呼,用帶著德國腔的丹麥語說:「早晨好。我是赫爾穆特·繆勒。」

赫米婭的心跳加快了。「早晨好,我叫阿涅斯·瑞克斯。」

穆勒一臉期待地望著斯萬,而後者卻突然站起身來,對這位新來者視而不見,徑直走了出去。

穆勒坐下來,臉上帶著受傷的表情。「謝謝您的禮貌。」他對赫米婭說。

赫米婭盡量表現得自然。她把兩隻手握在一起,以防止自己發抖。「您是哪裡人,穆勒先生?」

「我是呂貝克人。」

她思考了一下,一個態度友好的丹麥老百姓會怎樣和一個德國人閑聊。「你的丹麥語很不錯。」

「我小時候經常和家裡人一起來博恩霍爾姆度假。」

他完全沒有懷疑她。她決定問一些深層次的問題。「告訴我,是不是有很多人拒絕和您說話?」

「倒是很少有人像我們剛剛那位遊客朋友一樣粗魯。現在看來,德國人和丹麥人必須得生活在一起。大部分丹麥人都很友善。」他用好奇的目光望著她,「可您應該了解這些情況啊——除非您剛剛從外國回來。」

她意識到自己又犯了一個錯誤。「不,不是的,」她急促地否認,「我從哥本哈根過來,就像您說的,在我們那裡德國人和丹麥人可以和平相處,我只是想知道這裡的情況有沒有什麼不同。」

「沒有什麼區別。」

她意識到一切談話都有可能帶來危險。她站起身來:「我吃好了,希望您用餐愉快。」

「謝謝。」

「也希望您在我們的國家度過美好的一天。」

「您也是。」

她離開了餐廳,腦子裡在反思著自己是不是太過於熱情了。過度的友善和過度的敵意一樣容易引起懷疑。不過他倒是沒有表現出不信任的樣子。

她正準備騎車出發,卻發現斯萬正在往車子上放行李。那是一輛沃爾沃PV444,這款車在丹麥非常常見。她看到車子的后座上放了他的設備、三腳架、經緯儀和其他的一些工具,有些放在皮箱子里,有的裹著毯子,以防碰撞損傷。「真不好意思,我剛剛太粗魯了。」他說,「我不想在您面前這樣。」

「沒關係。」她看得出,他還在生氣,「您顯然對德國人很有意見。」

「我來自軍人家庭。我實在很難接受我們這麼輕易就投降了。我堅信我們應該反擊,現在應該還在反擊!」他一臉沮喪地說,「我不應該說這些,讓您感到不舒服了。」

她握了握他的胳膊。「您真的不需要道歉。」

「謝謝。」

她騎車離開了。

丘吉爾正在首相別墅的門球草坪上徘徊。他應該是在思考著自己的演說,迪格比了解他的一舉一動。本來這個周末,美國大使約翰·懷南特、外交部長安東尼·艾登以及他們的太太應該來這裡拜訪首相,但卻不見蹤影。迪格比感覺到可能出事了,但沒人能告訴他。丘吉爾的私人秘書科爾維爾只是向他指了指正在草坪上踱步的首相。迪格比穿過草地朝丘吉爾走去。

首相抬起了頭。「啊,霍爾。」他停下了腳步,「希特勒入侵蘇聯了。」

「上帝!」迪格比·霍爾驚嘆道。他想坐下來,卻沒有椅子可坐。「上帝!」他又重複了一遍。就在昨日,希特勒和斯大林還是盟友,甚至簽訂了1939年的納粹-蘇維埃盟約。而今天他們卻開戰了。「什麼時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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