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四節

凌晨五點半,彼得·弗萊明的鬧鐘響了。他關掉鬧鐘,打開燈坐了起來。在他一旁的英格平躺在床上,雙眼瞪著天花板,就如同一具沒有表情的屍體。他望了她一會兒,便起了床。

他走進他們哥本哈根公寓的小廚房,打開了收音機。一個丹麥播報員正在讀一份德國人發表的悼詞,致海軍上將盧金斯——十天前他和俾斯麥號一起沉沒了。彼得把一小鍋燕麥片放在了爐子上,然後拿出了一個托盤。接著,他切了一片黑麵包,又煮了一壺代用咖啡。

他心情不錯,並很快想起了原因。昨天,他正在負責的一個重要案件終於有了頭緒。

他是哥本哈根罪案偵查科機密組的偵查員,主要工作是負責鎖定聯盟的組織者、共產黨、外國人以及其他可能製造麻煩的群體。他的上司,也就是整個科的負責人,是弗萊德里克·朱埃爾警長。那是個聰明卻懶惰的傢伙。他畢業於著名的詹斯博格·斯科爾,崇尚無為而治,放任自流。他是丹麥海軍史上某個英雄的後裔,但顯然,到他這一代,祖上的英勇豪情已經消失殆盡了。

這十四個月以來,他們的工作範圍擴大了,德國的反對者也變成了他們的監控對象。

目前為止,唯一可以看到的抵抗行為就是奧魯夫森家的男孩那天拿著的地下報紙《事實》的傳播。朱埃爾認為這種報紙無傷大雅,甚至有可能會起到「安全閥」的作用,以宣洩民眾的情緒。因此他拒絕去追蹤報紙的出版者,這種態度讓彼得很是惱怒。讓罪犯公然地存在,繼續他們的罪行,這對他來講實在是太瘋狂了。

德國人並不喜歡朱埃爾的放任態度,但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有和朱埃爾直接對抗。朱埃爾和德方之間的聯繫人是在對法戰爭中失去了一個肺的沃特·布勞恩將軍。布勞恩的目標是要不惜一切地維持丹麥和平,因此如非必要他不會推翻朱埃爾的決定。

最近彼得發現有幾份《事實》被帶去了瑞典。直到現在,他都不得不容忍朱埃爾的放任政策,但他希望此次的新發現可以搖撼朱埃爾自以為是的信心。昨晚,一位瑞典的探員——同時也是彼得的朋友——打電話告訴他,報紙應該是被帶上了漢莎航空公司從柏林飛往斯德哥爾摩的飛機,這班飛機中途經停哥本哈根。就是這個消息讓彼得在醒來之後感到神清氣爽。或許勝利已經在向他招手了。

燕麥粥好了。他往裡面加了些牛奶和糖,放在托盤上端進了卧室。

他幫助英格坐了起來。他先試了試燕麥粥的溫度,確保粥不會太燙,便開始用勺子喂英格用餐。

一年前,也就是在限油令頒布之前,彼得和英格開車到海邊去玩。一個開著新跑車的年輕人撞向了他們的車子。彼得雙腿骨折,不過很快就恢複了。然而英格卻撞傷了頭部,永遠也不可能再恢複從前的樣子。

那個名叫費恩·榮克的年輕司機是一位知名大學教授的兒子,當時他被甩了出去,掉到了一片灌木叢中,完全沒有受傷。

他沒有駕照——之前他出過一次事故,法院吊銷了他的駕照——而且還喝醉了。但榮克家雇了一名頂級律師,成功地將案件推後了一年時間,所以直到現在,費恩還沒有因為英格的傷而受到懲罰。英格和彼得所遭遇的災難也證明了,在現代社會中,一些無恥的犯罪居然可以免受懲罰。無論你怎麼看待納粹,他們在對待犯人方面還是相當嚴苛的。

英格吃完早餐之後,彼得把她帶到浴室,幫她洗了澡。她一直都是一個乾淨整潔的人。這是彼得愛她的原因之一。尤其是在性這方面,每次做愛之後,英格都會把自己清洗乾淨——彼得對這一點十分欣賞。不是所有女孩都會這樣。他曾經和一個酒吧歌手上過床——他在一次搜查任務中認識了那個女人,後來和她有過一段露水姻緣——她不喜歡他在做愛後洗澡,覺得那樣太不浪漫。

英格毫無反應。他也已經習慣了這個過程,即使觸摸到她最私密的部位也不會有什麼感覺了。洗完之後,他用一塊大毛巾擦乾了她柔軟的皮膚。最艱難的部分是幫她穿長襪。他要先把襪子捲起來,讓英格把腳尖伸進去,然後再小心翼翼地將襪子拉到大腿根部,用吊襪帶夾住。剛開始的時候,他總是會把襪子刮破,但他是個很有毅力的人,只要想做成一件事,就會有十足的耐心把它做好,現在他已經是專家了。

他幫她穿上了一件明黃色的棉布裙裝,然後又為她戴上了她的金錶和手鐲。英格已經不會看時間了,但彼得始終覺得,看到珠寶在腕上閃閃發亮,她會露出微笑。

他讓她坐在鏡子前,開始幫她梳頭。她是個漂亮的金髮女孩,在車禍之前,她總是笑靨迎人,還會俏皮地眨動自己長長的睫毛。而現在,她的臉上一片空洞。

聖靈降臨節回桑德島的時候,彼得的父親想勸他把英格送到私人看護機構去。彼得付不起那兒的費用,但阿克塞爾願意幫他償付。他說他希望彼得能獲得自由,但事實是他太希望有一個孫子可以繼承他的姓氏了。不過無論如何,彼得還是認為自己有義務照顧自己的太太。對他來說,男人首先就是要履行自己的責任。如果逃避了這個責任,他恐怕無法尊重自己。

他把英格帶到客廳,讓她坐在床旁。他把收音機轉到音樂台,並調低了聲音,然後又回到了浴室。

鏡子中映出了他端正而俊朗的面孔。英格總說他長得像電影明星。事故發生後,他的鬍子變白了,棕色眼睛的周圍也爬上了一條條代表疲憊的細紋,但他臉上的自信並沒有絲毫退減,堅毅的嘴角顯露出他強硬的性格。

刮完鬍子,打好領帶,他又把那把瓦爾特7.65毫米手槍放進了肩部的槍套里——瓦爾特7.65是一種專門為警務人員設計的小型手槍,規格較小,易於隱藏。他站在廚房吃了三片乾麵包,把所剩無幾的乳酪留給了英格。

護士應該八點鐘就到。

八點到八點零五分之間,彼得的情緒發生了變化。他開始在房間的走廊里來回踱步。他點了一根煙,又馬上把它掐滅。甚至是每過上幾秒鐘,他就要看一次表。

八點零五到八點十分,彼得憤怒了。這一切難道還不夠嗎?他又要照顧妻子,還要完成自己極耗時又責任重大的工作。那個護士有什麼權利讓他失望?

她是個胖胖的十九歲女孩,穿了一身整潔的制服,頭髮被工工整整地壓在了護士帽下面,圓圓的臉蛋上化了些淡妝。他的怒氣嚇到了她。「對不起。」她怯生生地說。

他側身讓她進來,恨不得揍她一頓。她顯然也感覺到了,所以匆匆地走了進去。

他跟著她走進了客廳。「你倒有時間梳頭化妝。」

「我道過歉了。」

「你難道不知道我的工作有多重要嗎?你有時間和男人打情罵俏,怎麼沒時間準時上班?」

她緊張地看了看他槍套里的槍,生怕他會突然朝自己開槍。「車來晚了。」她的聲音在發抖。

「坐早一班車,你這頭懶豬!」

「哦!」她好像馬上就要哭了。

彼得走開了,心裡真想在她的胖臉上扇一巴掌。可如果她一走了之,他的麻煩會更大。他穿上夾克走向大門口。「永遠不要再遲到!」他喊了一句,然後便憤然離去。

走出大樓,他衝上了一輛開往市中心的電車,點了根煙猛吸了兩口,想儘快冷靜下來。下車的時候他心中依然還有怒氣,可一看到那棟現代的警察局大樓,心裡就舒服了很多:那棟方正的矮樓讓人感到一股力量,白色的石材代表了純潔,而整齊排列的窗戶則象徵著秩序與公正。他穿過了昏暗的前廳。建築的中間藏著一個露天的大花園,花園是方形的,外圍是一圈人行道,道路兩旁豎著柱子。彼得穿過花園走進了自己的部門。

剛一進辦公室,彼得就看到了康斯特布爾·蒂爾德·葉斯帕森警官——局裡為數寥寥的幾個女探員之一。她的丈夫也是一位警官,卻英年早逝。在科里,她的英勇機智絕不輸給任何一個男警察。彼得經常讓她參加監視工作,因為比起男人,女人更不容易引起別人的懷疑。她很有魅力,長了一雙碧藍的眼睛,頭髮捲曲。她矮小而豐滿的身材在女人看來可能有些嫌胖,但對男人來說卻恰到好處。「車晚了?」她同情地問。

「沒有。英格的護士遲了十五分鐘。那個草包。」

「哦,真不幸。」

「有什麼新情況嗎?」

「恐怕是的。布勞恩將軍正和朱埃爾談話呢。他們說讓你來了之後過去找他們。」

真是糟糕透頂:布勞恩偏偏選了彼得遲到這天過來。「可惡的護士。」他咕噥了一句,便徑直向朱埃爾的辦公室走去。

朱埃爾挺直的身板和凌厲的藍眼睛完全符合他的海軍出身。出於禮貌,他正在用德語和布勞恩對話。受過一定教育的丹麥人都可以用德語和英語對話。「你去哪兒了,弗萊明?」他問彼得,「我們一直在等你。」

「對不起。」彼得同樣用德語回答說。他並沒有解釋自己遲到的理由:在他看來,找借口是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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