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故人長絕

北風陡起,如雷霆萬鈞般碾過大地。冬夜格外漫長,無邊的黑暗籠罩著令人膽寒的漫漫長夜。所有人都在簌簌發抖,也不知道深入骨髓的陰氣是因為天氣,還是因為那顆冰凍的心。凄厲的風中,隱隱約約傳來胡笳的調子,彷彿人世間微弱而凄慘的哀怨聲。

眾人出來地窖時,奇仙公主的侍衛長蘭夫氣喘吁吁地奔過來,叫道:「右夫人,多謝你!多謝你!你救了我們公主!」

翁歸靡莫名其妙,問道:「侍衛長說什麼呢?」蘭夫道:「昆莫,你們冤枉右夫人了,真正的主謀是支謙女官。」

張博驚喜得大叫一聲,道:「原來蘭夫侍衛長也一直在懷疑支謙女官。」蘭夫道:「不,不,全虧右夫人提醒。」

原來劉解憂在地窖中所寫帛書是送給蘭夫的。匈奴雖然軍力強大,文化、經濟卻極為落後,甚至沒有自己的文字,往來的文書都是用漢文。蘭夫是匈奴貴族,匈奴除了皇族外,還有四大家族:呼衍氏、丘林氏、須卜氏和蘭氏。蘭夫出自蘭氏家族,是奇仙公主官署中唯一認識漢文的。劉解憂在信中提醒他暗中留意支謙女官的動向,但一定不能讓旁人知道,事關奇仙公主的安危。當時支謙女官正在奇仙氈房中,蘭夫讀信後立即趕去奇仙隔壁房間,用利刃劃開了氈子,親自監視房中的情形。不久後,竟然真的發現支謙背對奇仙公主,在往酒瓶中倒入白色粉末。他急忙奔進房去,阻止了正要舉杯的奇仙,用銀器檢試瓶中酒漿,果真有毒,當即拿下了支謙。奇仙極為震驚,審問支謙,她卻是一句話也不肯說。奇仙已得知胭脂被人毒殺滅口的消息,這才想到支謙很可能就是毒殺軍須靡的主使,也多半是她借跟隨自己到地窖的機會殺了胭脂,她站到胭脂面前厲聲訊問半天全是有意為之,忙命蘭夫趕來地窖解救劉解憂諸人。

張博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解憂公主等的就是這個。」又問道:「公主如何能知道支謙會立即向奇仙公主下手?她剛殺了胭脂,風聲正緊,應該暫且歇手才是。」馮嫽也很是不解,道:「是啊,本來眾人都懷疑是我們這邊的人,支謙再下毒毒害奇仙公主不等於是為我們脫罪么?這實在對她自己不利呀。」

劉解憂道:「胭脂被關在地窖的時候,身旁隨時有侍衛看守,只要她稍微出聲示警,任誰都難以殺她滅口,更何況她是口服毒藥而死。唯一的解釋是,她是在心甘自願的情況下服下毒藥,一是為了自己少受痛苦,二來也可以保護背後的人。胭脂曾經跟魏超說過,在烏孫國里,除了他之外,就只有支謙女官對她最好。這句話可以理解成,在烏孫國里,只有這兩個人,可以令她去為他們生,為他們死。反過來則可以理解成,在烏孫國里,也只有胭脂對支謙女官最好。胭脂被捕,支謙自忖救不了她,只得毒死了她,但這不是滅口,而是要讓她少受痛苦。但胭脂死前曾被奇仙公主施酷刑羞辱,支謙親眼見到,心中難免不會憤恨交加。我猜她處心積慮多年,終於成功毒殺軍須靡昆莫,大仇得報,人也鬆弛了下來,也許會抑制不住內心的狂怒和衝動,立即下手毒害奇仙公主,所以立即寫信提醒蘭夫侍衛長。」她本來只是推測,也沒有抱多大希望,想不到居然僥倖成功,成為自己一方脫罪的關鍵,心中亦是慶幸不止。

翁歸靡大喜,道:「解憂真是世間最聰明的女子。我就知道不會是你。走,快去告訴大臣們。」

來到昆莫大帳,大臣們都聚集在這裡,交頭接耳,議論不止,見新昆莫帶著右夫人一行人進來,便各自住了口,往兩旁站好。

翁歸靡不等坐下,便高聲道:「來人,快些將右大將拿下了!」

眾人聞言均是一愣。阿泰更是愕然,問道:「昆莫為何要拿我?」忽聽見門外衛士叫道:「左夫人到。」轉過頭去,正見到奇仙公主帶著侍從押著五花大綁的支謙進來,阿泰詫異無比,問道:「我妻子如何得罪了左夫人?」

奇仙公主道:「哼,你妻子就是下毒害死前任昆莫的主使,她剛才還想要下毒害我,被我的侍衛長當場擒獲。」想到適才差點不知不覺飲下毒酒的驚險,對劉解憂更加感激,忙上前握住她的手,道:「右夫人,多謝你,你救了我的命。」

阿泰震驚極了,緊緊盯著妻子,她卻扭轉了頭,不肯與他的目光對視。阿泰道:「支謙,你……怎麼會是你?」

翁歸靡攜左、右夫人坐下,示意群臣各自就座,大致說明了經過。國相特則克道:「原來如此。臣等之前聽信右大將的讒言,冤枉了右夫人和細君公主的下屬,真是抱歉。」喝令衛士上前擒拿阿泰。

劉解憂忙道:「等一下。據我看來,右大將並不知情。」翁歸靡道:「可他適才還說是你毒殺了胭脂,不是有意想替他妻子脫罪么?」劉解憂道:「右大將懷疑我有理有據,他只是盡責而已。各位想想看,右大將負責審理翁須靡昆莫一案,如果他是知情者,就不會輕易從眾多侍女中將胭脂揪出來,也不會讓支謙女官出面到地窖毒死胭脂了,看守的衛士都是右大將下屬,他本人多得是機會,而且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眾人聽了均覺得有理,又極為劉解憂不計前嫌的大度讚歎。

特則克道:「即便如此,右大將妻子是殺人兇手,不該再負責主審這件案子。昆莫,不如……」阿泰上前單膝跪下,道:「臣懇請昆莫准許臣繼續主審這件案子。」翁歸靡道:「你……」阿泰道:「昆莫放心,臣一定不會徇私。」

翁歸靡並無多少主見,不由得轉頭去看劉解憂,見她點了點頭,便表示同意,道:「好。」

阿泰令衛士將支謙拖到帳中跪下,走近她身邊,問道:「支謙,是你指使胭脂往叵羅中下毒,害死了軍須靡昆莫么?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支謙微垂著眼帘,神色極是漠然,毫不理會丈夫的盤問。阿泰一連問了幾遍,她始終一言不發。阿泰氣極,叫道:「來人,取鞭子來。」站到支謙身後,親自舉起鞭子,但卻無論如何都抽不下去。眾人都能清楚地看到他高舉的右手在顫抖,顯是內心情感澎湃,激蕩不止。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夫妻二人和睦幸福,一直是赤谷城中最令人羨慕的一對,忽然讓他當眾刑訊侮辱自己的妻子,他如何下得去手?

大帳中安靜極了,連一聲咳嗽也聽不到。

支謙忽然開了口道:「將軍不必用刑,我願意招認。」

話匣子一旦打開,刻意封閉多年的往事便如青煙般冒了出來。原來她是大月氏人,母親支清是現任大月氏國王支秉的妹妹,與烏孫和匈奴兩國有不共戴天的世仇。昔日月氏與烏孫共同居住在河西走廊,為爭奪地盤,月氏發兵攻滅了烏孫,殺死昆莫難兜靡。烏孫遺臣抱著難兜靡之子獵驕靡投奔匈奴,獵驕靡長大成人後,欲藉助匈奴的力量復國,與匈奴聯軍攻打月氏。月氏為保衛家國,進行了激烈的抵抗。這是一場極其慘烈的戰鬥,有月氏民歌唱道:

孩子,你要是渴了,莫飲河水。

河水裡,敵人下了毒。

你就喝敵人的血吧!

孩子,寧死,也莫屈服。

死了,不要讓我看到你睡在棺材裡,

你的屍首一定要躺在盾牌上被抬回來。

大戰之後,月氏終於還是失敗了。匈奴老上單于砍下月氏國王支盧的頭顱,裝飾上珠玉,製作成飲酒器具。殘餘的月氏人逃到西域,不久又被烏孫人一路追殺,不得不逃到更西的地方,從此遠離故土,關山萬里。大漢皇帝劉徹即位之初,正是因為聽到這個故事後,才起了聯合大月氏共擊匈奴的念頭,所以派張騫出使西域。張騫途中被匈奴人俘虜,被關押十年後設法逃出,歷經千辛萬苦,終於輾轉來到了大月氏。大月氏國王支秉是被匈奴、烏孫聯軍殺死的支盧國王的孫子,聽了張騫的提議後,興趣不大,原因有三:一是他當時新即王位,不願意多興事端;二來大月氏土地肥沃,百姓安居樂業,日子比以前在河西時過得還要好;三是月氏雖然復國,宿敵匈奴和烏孫的實力都遠遠在大月氏之上,大月氏根本難以與其相抗。張騫的大月氏之行遂以失敗而告終。但他的話卻激起了支秉國王的妹妹支清公主的鬥志。支清公主見兄長安於現狀,甘願放棄祖父之仇,一氣之下離開了大月氏,獨自帶著女兒支謙來到烏孫,改名換姓,意圖憑一己之力復仇。為了便於安頓,她先是嫁給了赤谷城外的一個牧民,生下一個女兒,即是胭脂,但卻有意寄養在別處。支謙逐漸長大,一日右大將阿泰出城狩獵,遇見了她,對其一見傾心。二人不久後即結為夫婦,支謙更是意外得到獵驕靡昆莫的賞識,被選進王宮做了女官。當時支清夫婦已經去世,支謙遂將一直寄養在別處的同母異父的妹妹胭脂引進王宮做了侍女,好互相扶持。按照支清公主原先的計畫,最好是挑撥烏孫一方脫離附屬國的地位,令獵驕靡昆莫與匈奴單于自相殘殺,從而達到兩敗俱傷的目的。然則烏孫逐漸強大後,本身就有脫離匈奴控制的意願,匈奴用武力討伐不成,又顧忌東南方還有大漢這等強敵,所以無可奈何地默許了烏孫的獨立地位。甚至當大漢主動與烏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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