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紅艷沙塵

使者的嘴唇還在不停地張翕著,聲音如蚊蟻,聽起來遙遠而空洞。她只感覺自己的思緒在減退,意識在模糊,身體開始往濃重的黑暗中墜落。她想要抓住點什麼,但周圍什麼都沒有。只是不停地墜落,不停地沉淪,永無盡頭……

李陵率軍回到京師後,皇帝立即在未央宮宣室召見。劉徹已經事先得報李陵軍所歷見聞,一見面就厲聲斥責他婦人之仁,不該為了護送一名受傷的匈奴女子貿然深入腹地,以致被匈奴大軍包圍,卻又極讚賞他於千軍萬馬之中連射五副水袋的鎮定和勇氣,稱讚他有大將風度。

李陵黯然道:「臣不敢欺瞞陛下,其實臣的最後一箭是失敗的,若是臣的侍從任立衡絲毫不動,那一箭只會射中他的額頭,而不會湊巧射中掉落的水袋。」劉徹道:「卿為人誠實,這點很好。不過朕曾聽你祖父李君談論射箭之道,稱靶為志,心為箭,心隨靶動,任立衡一動,卿的箭自然就跟著動了,這是卿天生的本能,而不是什麼失誤。」

李陵默然不語。射箭最高明的境界是心神合一,他自認箭術不凡,但他並不能未卜先知,最後一支羽箭離弦之後,任立衡才開始低頭。他的確是受到了那山坡上滾落的紅色身影的干擾,分神失了手。如若正常的話,那一箭該掠過任立衡的頭頂,當然,水袋也會掉落而不會被射中,他們一行六人也都將死在匈奴左賢王且鞮侯的刀下。

劉徹又道:「不過任立衡也算是為國盡忠,朕會好好撫恤他的家人。」李陵道:「多謝陛下。」正想要繳還騎都尉之印,劉徹卻擺手道:「正好朕新從楚地選募了五千精兵,就交由卿統領,酒泉、張掖兩郡的邊關防務也交給卿了。」

昔日飛將軍李廣最盛時也不過是邊郡太守,李陵時年不過二十歲出頭,居然同時統領兩郡軍務,可謂官高權重,只是想到從此要屯駐在邊境,遠離京師,遠離老母,遠離解憂,一時也不知道是喜是憂。然而皇帝旨意容不得他考慮,只得伏地拜謝。

出來未央宮,卻見劉解憂和桑遷正等在北司馬門前。數月不見,劉解憂似乎長大了許多,圓圓的臉龐也尖瘦了一些,明麗中流露出一股韶華少女特有的嫵媚來。他心中不禁一漾,忙定了定神,迎上前道:「我正要回茂陵去看你們。」桑遷笑道:「解憂妹子聽說你回來了,立即就扯上我飛馬趕來這裡。」劉解憂臉色一紅,道:「我們走吧。」

李陵見她神情悶悶不樂,似乎並不以見到自己為喜,不禁奇怪,想要問起緣故,卻又礙於身後跟著不少侍從,只得強行忍住。

一行人剛走到直城門,便迎面遇上一名內侍,叫道:「都尉君,太子請你去北宮一趟。」李陵無奈,只得道:「解憂,你和桑遷先回茂陵,我回頭去找你們。」

劉解憂道:「李陵哥哥,我有句要緊話先要問你。」將李陵叫到一旁,嚴肅地問道:「你送回家的那個匈奴女子……她……她很美麗么?」李陵道:「誰?哦,你說左賢王的女兒夷光么?我沒有留意她美不美麗……」驀然領悟到對方的言外之意,忙道:「啊,不是你想的那樣,夷光才是個小孩子。」劉解憂這才展顏而笑,道:「原來如此。李陵哥哥,你快去見太子吧,我就在這裡等你。」李陵應了一聲,便跟隨內侍來到北宮。

太子劉據正與大將軍衛青在太子宮博望苑談論和親烏孫之事,見到李陵到來,很是欣喜,親自上前扶起他,笑道:「你我自小一起長大,情若手足,何須多禮?」李陵道:「太子身份尊貴,臣只是盡做臣子的本分。」

劉據道:「我叫你來,不為別的,只想聽你說說西域之行的見聞。」李陵道:「是。」大致說了一路西行到烏孫所經歷的諸多西域綠洲小國的風貌。

劉據道:「我曾聽博望侯張騫說過,大月氏用銀鑄造錢幣,銀幣正面鑄印國王肖像,背面鑄印國王夫人肖像,國王若死,則另鑄新幣。還聽說他們用皮革書寫文字,文字皆是橫寫。果真是這樣么?」李陵道:「大月氏在烏孫的西南面,中間還隔著大宛等諸多國家,臣這次沒有到達,所以不能確定。」

劉據道:「那麼你到過的國家,那些人可是長得跟我們漢人大有分別?」李陵道:「是。從西域東面第一國樓蘭開始,就能看到樓蘭人的容貌迥異於漢人。不過我聽說西域南邊有一個名叫于闐的國家,那裡的人的樣貌跟我們中原人一模一樣,並無分別。」劉據道:「這一點我也聽張騫說過,昔日張君第一次出使西域歸來,途中遇到匈奴游哨,便是謊稱自己是來自於闐國的商人,只是因為沒有貨物,才被匈奴人識破。」

李陵心道:「博望侯張騫到過西域絕大部分國家,見聞遠在我之上,他在世時,太子曾多次召他秉燭夜談,早對各種風俗人情了如指掌,為何今日還要特意召我來問這些?」正疑惑間,又聽見劉據道:「李君目下深得父皇信任,拜將封侯是不日之事。我娶了李君堂妹,與李家已是至親,日後還要與李君互相扶持才是。」

李陵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太子是看到他在皇帝面前得寵,刻意籠絡。他知道皇后、太子失寵已久之事,雖然皇帝曾特意召見大將軍衛青,轉告太子不必憂慮,但行動上依舊未有任何親近的表示,始終難以真正令衛氏一方放心。雖然他一直有心幫助太子,不僅僅因為他擔任過太子的伴讀,而且太子為人敦厚儒雅,將來必定是個明君,但現在劉據如此明目張胆地示好,使得太子在他心中的形象陡然陌生了起來,再不是那個一起讀書、一起習武、毫無心機、坦誠相見的夥伴了。他面臨如此局面,內心深處總有一絲內疚縈繞,似乎有種背叛了太子的感覺,他是太子自幼的伴讀,長大後也該是太子屬官,可他卻轉身成為天子寵臣,以致太子也不得不屈尊討好他。不應該是這樣的,真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正感尷尬難以自處之時,忽聽到大將軍衛青道:「太子特意命我準備了一點禮物,恭賀李君平安脫險歸來。」一揮手,一名內侍捧上來一方木匣,打開一看,卻是一件鋥亮簇新的鎖子甲。

衛青道:「這是昔日淮南王送我的禮物,我稟告了皇上,皇上命我自行留下,但我一直沒有穿過,現在轉送給都尉君。這件甲衣刀槍不入,卻又輕不過二兩,正是都尉君良配。」

當今皇帝最忌諱臣子結黨營私,尤其示好方是太子,李陵本不想接受禮物,但轉念心道:「我與太子一起長大,原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拒絕朋友禮物於情理不合。況且太子處境本已十分可憐,我不如收下甲衣,也好令他稍稍心安。只要我自己問心無愧,就是皇上知道也不能多說什麼。」當即上前接過甲衣,滿口稱謝。

劉據果然十分高興,道:「本來我該置辦酒宴為李君接風洗塵的,但你新回京城即被召入宮中,還沒有來得及歸家探望太夫人,我也不敢多阻你這個大孝子。」李陵道:「多謝太子體諒。」再次拜謝,這才捧了木匣出來。

出北宮時正遇上宦者令春陀。春陀陰陽怪氣地道:「都尉君可是南北兩面都春風得意啊,難得,難得。」

李陵也不理睬,自行出宮,將木匣交給侍從,上馬趕來直城門,卻不見了劉解憂和桑遷人影,以為他們等不及已先行回茂陵了,忙馳回家中,先趕去拜見母親。

李母肅色道:「老身已經聽說你出師遭遇左賢王之事,我知道,你那麼做,是要救其餘的侍從,可任家父子三代為我李家效力,你親手射死了任立衡,日後到地下見到你祖父,如何向他交代?」

李陵知道母親以為他是一心想射中水袋,所以不惜射死了任立衡,忙跪下道:「事情不是那樣的。」將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李母道:「你是說,是那摔倒的匈奴女孩兒分了你的心神?」李陵道:「是的,孩兒不敢隱瞞母親,那支箭本該落空的。」

李母道:「那麼你可有對旁人說過這件事?」李陵道:「當然,孩兒早將真相告訴了所有侍從,包括任立衡的弟弟任立政,適才又如實稟告了天子。」

李母這才釋然,親自上前扶起李陵,贊道:「我兒做事光明磊落,這才不失為英雄行徑。」命人叫進來任立政,命李陵向他跪下,道:「雖然李陵是你上司,然而自古以來殺人償命,他射死了你兄長,老身這就將他交給你處置,要打要殺,悉聽尊便。」

任立政慌忙跟李陵跪作一排,道:「太夫人無須如此。且不說都尉君神箭救了我們大家,就是他事後肯向臣親口坦白承認失手之事,足見胸襟坦蕩,是世所罕見的君子。」

李母道:「你願意原諒李陵?」任立政道:「當然。戰場上的事本就死傷無定,況且真正射死臣兄長的也不是都尉君,而是匈奴左賢王。」李母道:「那好,老身很感激你有這份氣度。來人,帶李陵出去,責打五十鞭。」

任立政還想再求情,李陵道:「不必了。就讓我挨這一頓打吧,我也好心安些。」出來脫掉外衣,跪在堂前。

李母擔心家卒徇私,親自從旁監督,每每見到家卒落鞭稍輕之時,便大聲呵斥。打到三十鞭時,李陵背上已是血肉模糊,鮮血淋漓,身子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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