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眾叛親離

全軍垂涕慟哭的場面讓衛青愈發不安,他恍然明白了過來:原來就算飛將軍出擊匈奴沒有打過一場勝仗,卻依舊是天下人心目中無可比擬的英雄。李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如何做到了這一點?

元狩四年,大漢再次出擊匈奴。皇帝劉徹對此戰勢在必得,因而傾盡國力——大將軍衛青、驃騎將軍霍去病同為主帥,各帶領五萬騎兵、四萬隨軍運送行裝之私人馬匹和數十萬步兵及轉運者,分別從定襄 、代郡出發,共擊匈奴單于於漠北,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漠北之戰」。

郎中令李廣亦多次請求隨軍出征,皇帝認為他已經年老,並不答應。李廣卻是非要上戰場不可,甚至托堂弟李蔡說情。劉徹礙於丞相的情面,不得已准許李廣出戰,任命其為前將軍,隨大將軍衛青出征。但臨出發前,劉徹特意單獨召見衛青,叮囑道:「李廣年老數奇,命蹇時乖,千萬不要讓他獨當一面與單于對敵。」

衛青一軍出塞後,前隊哨探捕到了幾名匈奴士卒,從他們口中得知伊稚斜單于正親自帶領精兵在沙漠北面布陣。衛青決定自己親自帶領精兵與伊稚斜單于交鋒,命令前將軍李廣和右將軍趙食其從東路側翼出擊,策應主力軍隊。東路道遠,而且水草極少,不利於行軍。李廣請求道:「臣的職務是前將軍,大將軍卻命令臣改從東路出兵,於情理不合。況且臣自少年時代就與匈奴作戰,直到今天才得到一次能與單于對敵的機會,臣願意做前鋒,和單于決一死戰。」

衛青因為皇帝之前的警告,始終不同意李廣的請求。另外還有一個他說不出口的原因——他的親信好友兼救命恩人公孫敖上次出擊匈奴時丟掉了侯爵的身份,此次任中將軍出征,他想讓公孫敖跟自己一起與單于對敵立功,好重新恢複侯爵的身份,所以有意把前將軍李廣調開,排斥在主力之外。

李廣心中也明白是怎麼回事,堅決要求大將軍收回調令。衛青不肯答應,命長史寫文書發到李廣軍中幕府,催促李廣快點出發。李廣性格內向,經歷多次挫折之後,人變得愈發憤世嫉俗,此時被衛青反覆催促,心中惱怒異常,既不與大將軍告辭,也不做充足的準備,就憤然起程離去。

衛青一軍向北行軍一千多里,穿過了瀚海大漠。之前衛青、霍去病幾戰獲勝,均是以輕騎突擊,靠奪取匈奴糧草補給軍隊,這次伊稚斜單于學乖了,在漢軍降將趙信的指點下,預先將全部輜重運往北方,自己親自指揮精兵在沙漠以北嚴陣以待。衛青發現敵軍結陣後,立即就地紮營,營外用武剛車連接環繞,形成一道堅固的屏障,再發出五千精銳騎兵向敵陣衝鋒。

伊稚斜單于立刻派出一萬騎兵迎戰,雙方搏鬥得異常激烈。沙漠多風沙,到黃昏時分,大風陡起,飛沙走石,人難以睜開雙眼,兩軍即使面對面也不能辨別對方。衛青遂下令漢軍全面出擊,分左右兩翼包抄,把伊稚斜單于包圍了起來。

伊稚斜單于見漢兵大隊加入戰團,步步緊逼,很是惶恐,急率數百精壯的騎兵,一鼓作氣衝出漢兵的包圍,向西北逃逸。

當時天色已黑,雙方在暗黑中廝殺,各自傷亡都很慘重,居然沒有人發現伊稚斜單于已經逃走。後來漢軍捕捉到一名敵將,才知道單于在傍晚時刻就已經突圍逃走。衛青急忙發出輕騎追趕,自己率主力大軍緊隨挺進。

到黎明時分,漢軍追奔二百餘里,沒有追到伊稚斜單于,卻捕斬了匈奴兵將一萬九千人。

衛青一路進軍到窴顏山趙信城 ,燒毀了匈奴的囤糧,奏凱而歸。

這場會戰雖未能生擒伊稚斜單于,但匈奴主力卻被打散。許多匈奴人都不知道單于的死活和去向。十多天後,單于依舊下落不明,匈奴右谷蠡王遂自立為單于,湊巧伊稚斜單于率領殘部回來,才沒有造成更混亂的局面。

而前將軍李廣領兵與右將軍趙食其合兵後匆匆從東路進發。因為出發倉促,負責引路的前鋒哨探裴喜對地形又不熟悉,也一直都沒有找到嚮導,兩軍在茫茫大漠中迷失了道路,結果未能按期到達指定地點,只在大將軍衛青歸師途中相會。

按照軍法,誤期是死罪,李廣只簡單地謁見了衛青,也不解釋為什麼會誤期,隨即便回到自己軍中,態度十分冷淡。衛青雖然寬厚,但畢竟是領導全軍的大將軍,心中很不高興,立即派長史送乾糧和酒給李廣,「順便」詢問失期的原因,說是要給天子上報。李廣聽出長史話中隱有責難之意,更加憤怒,虎著臉拒絕回答。

長史恨恨拂袖而去後,前鋒哨探裴喜來向李廣請罪。李廣搖頭道:「這不能怪你。」深深嘆了口氣,道:「老夫自少年從軍,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從來都是有進無退。如今跟隨大將軍出征,有幸同單于主力交戰,可是大將軍一定要老夫迂迴繞道東路,以致迷失道路,貽誤了戰機,叫老夫說什麼好呢!」憤懣之情,溢於言表,顯是對衛青有意調開自己滿腹怨恨。

裴喜道:「其實將軍本可以如期穿過沙漠的,是臣有意將大軍引入了迷途。」李廣一愣,道:「你說什麼?」裴喜道:「將軍不記得小臣了么?當日在右北平郡戍軍軍營,我曾經當眾罵過你『老匹夫』,差點被你下獄整死。」

李廣隱約記了起來,道:「我記得你!你不是仆多的部下么?而今仆多已經封侯,是驃騎將軍的得力幹將,你怎麼來了我軍中?」裴喜笑道:「這次是我自己主動要求來當飛將軍的前鋒哨探。李廣,你實在是太老了,這次不殺你,我就再也沒有為父復仇的機會了。」

李廣道:「你……你是……」裴喜道:「你忘了霸陵尉么?」

原來裴喜正是被李廣殺死的前霸陵尉胡豐之子,他為報仇方便,隱去真姓,改為母親姓氏。至於胡豐臨死稱關東大俠郭解會為他報仇也不是危言聳聽,裴喜之母是著名女相士許負的孫女,而郭解則是許負的外孫。胡豐死後,裴喜決意為父親報仇,但為郭解所阻。裴喜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身為人子,不能為慈父復仇,還有何顏面存世?」當即要自殺。郭解制止了他,告之道:「李將軍殺你父親的確不該,但他是國之飛將軍,是匈奴人畏懼的勁敵,我們不能因私廢公。只要我在世一日,你就不能向李將軍復仇。」逼迫裴喜立下重誓。按郭解的想法,李廣年紀遠比他大,當然也會比他早逝,他這句話實際上是要約束裴喜今生不準向李廣報仇。

哪知道白雲蒼狗,世事難料,郭解因為遷徙茂陵之事被朝廷追捕,逃亡後下落不明,民間流言說他已經死在深山中。裴喜遂決意復仇,他潛回河內故里,用錢買來高爵位,又主動替調撥到右北平郡的戍卒戍邊,想以此來接近時任右北平郡太守的李廣。到達軍營後,才知道軍規森嚴,行刺李廣幾乎不可能。湊巧李廣某日到軍營時與校尉仆多爭吵,裴喜一怒之下挺身怒罵李廣,將積蓄幾年的憤恨宣洩,但也因此與仆多一起下獄。

很快李廣被調回京師,路德任接任右北平郡太守,將仆多和裴喜都放了出來。裴喜意外得知李廣被召回京師是因為有胡巫勇之在天子面前稱其「年老數奇,命運多蹇」,與匈奴作戰必不能取勝,李廣接詔後氣得當眾嘔血,最終還是不得不奉詔,鬱郁返回京師後,他這才意識到報仇並不一定要用武力行刺這種方式。後來郭解被族誅,牽連極廣,他因隱姓埋名反而得以保全,從此安心等待機會復仇。

裴喜一直跟隨仆多,歸驃騎將軍霍去病節制,始終沒有跟李廣同時出軍的機會。好不容易等到這次漢軍傾巢而出,李廣被任命為前將軍,遂主動要求調衛青前軍。他因幾次跟隨霍去病出塞,熟悉沙漠地形,所以擔任前鋒哨探一職。正好大將軍衛青又堅持將李廣調離主力,給了他絕好的報仇機會。漢軍軍法嚴酷,失期者死罪,只要李廣未能按大將軍約定的期限到達,一定會被軍正判腰斬。

裴喜表明了自己的身份,這才狂笑道:「如何,我這報仇的手段可比一刀殺了你這老匹夫強多了,你就等著大將軍派人來捕捉你去受審吧。」不待士卒圍上,即拔出佩刀,橫在頸上,仰天笑道:「父親,孩兒終於為你復仇了。」手肘用力回拉,登時一股血箭噴出,笑聲戛然而止。他抽搐了兩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眾將士面面相覷,一齊望著李廣。李廣呆在當場,半天作聲不得。白髮蒼顏,急痛攻心,看起來十分可憐。

裴喜雖然沒有用兵刃傷害李廣的身體,其話語卻像利刃一般刀刀戳中了他心口——裴喜說得不錯,他雖然還活著,卻等於已經死了。按照軍法,失期當判主帥腰斬,他和手下五名校尉都逃脫不了死亡的命運。他已經七十多歲,就算天子開恩,再次允許他用錢贖罪,然而他再也沒有了上戰場的可能。這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戰,也成了他人生的終點。

一生戎馬倥傯,歷歷在目——文帝劉恆曾對他的英勇和膽氣無比讚歎,惋惜他生不逢時,若是生在征戰頻繁的高帝時期,當可因戰功封萬戶侯;景帝劉啟在位,爆發吳楚七國之亂,他任騎郎將,跟隨太尉周亞夫平定七國之亂,於昌邑一戰成名,聲震天下。甚至連景帝同產弟梁王劉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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