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桃李不言

因她喜而喜,因她悲而悲,不計付出,不計所得,這是何等深厚的感情,居然發生在名噪天下的驃騎將軍身上。劉徹有些羨慕,甚至有些嫉妒起來,什麼時候他也能對一名女子產生這樣刻骨銘心的情感呢?千秋萬歲,長樂未央,結心相思,毋見忘。

元朔三年的春天是個多事的季節,先是沒有住上金屋的廢皇后陳阿嬌含恨死於長門宮,接著是天子嬌婿匈奴太子於單水土不服、染痾身亡。二人身份不凡,對於他們的死,自然引來諸多猜測。尤其是於單的未婚妻子夷安公主在於單死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下嫁陳阿嬌的侄子、隆慮公主之子陳耳,更加令人瞠目結舌。只是,這樁倉促間舉辦的婚事終究還是未能替病重的隆慮公主沖喜,二人舉行大婚後兩日,隆慮公主便撒手西去。

但皇室的秘聞軼事遠遠比不上民間遊俠行俠仗義的傳說更悸動人心,人們的視線很快轉到另外一位大人物的身上,他就是關東大俠郭解。

郭解意外在京師被捕後,立即被押送到廷尉交給張湯審訊。張湯本就以嚴酷知名,又正要借一件令天下人矚目的大案子來討好皇帝,遂令廷尉史王溫舒等人徹底追查郭解的罪狀。但追查的結果卻令人沮喪,凡是涉及郭解的罪名都發生在皇帝春季大赦令公布以前。張湯猶不死心,又派王溫舒快馬趕去郭解的家鄉河內軹縣調查。

王溫舒是陽陵人,年輕時以盜墓、殺人越貨、搶劫路人財物為生,常常在月黑風高之夜以錘殺人而埋之。後來當上了小吏,因其性格暴虐,好殺行威,督捕盜賊卓有成效,得到張湯賞識。王溫舒一到軹縣,立即召集所有跟郭解結怨的人家到縣廷,令他們訴說郭解罪狀,其中也包括楊家。之前因為郭解遷徙茂陵之事,楊季主、楊昭父子相繼被郭解侄子郭棄殺死,恨郭解入骨。即便如此,還是找不到郭解在大赦之後的罪狀,而且稱讚郭解的人遠遠超過了向官府訴說其罪狀的人。

當時有本地儒生楊仕陪同王溫舒調查案情,見狀很是不解,道:「郭解專門做以奸犯公法的壞事,怎麼還有這麼多人說他是賢人呢?」王溫舒聞言,只是微微一笑。

當日,楊仕在回家途中被人殺死,舌頭也被兇手割去。王溫舒斷定是郭解暗中指使黨羽所為,遂馳回長安,向張湯稟報。張湯令人從獄中提出郭解,嚴刑拷問殺害楊仕的兇手下落,郭解受盡苦刑,只稱與自己無關。張湯遂逮捕傳訊了許多來獄中探視的郭解門客,甚至連東方朔也因為與郭解交談被召到廷尉問話,但這些門客無一例外都頂住了刑訊拷打,廷尉始終一無所獲,案子遂成膠著狀態。

幾天後,京師又發生一樁滅門血案,郎官徐樂主僕三人包括一名車夫在家中被殺,舌頭也被割去,情狀如楊仕一模一樣。只有一名老僕因陪同管敢到茂陵去向李廣致謝而幸免於難。郭解被捕獲後,徐樂曾被傳到廷尉指證,長安坊里傳言,說是徐樂舉報了郭解,因為他所居住的大昌里正好在郭解藏身的黃棘里對面,而徐樂被殺,也是郭解的門客在替主人復仇。

由於徐樂是天子近臣,又死在京畿重地,他的被殺比楊仕之死更令人震動。皇帝初聞消息時即面色如鐵。御史大夫公孫弘上奏道:「郭解不過是個平民百姓,卻動不動以睚眥殺人。即使他對徐樂和儒生被殺之事並不知情,但其罪惡比親手殺人還嚴重,應當判他大逆不道罪。」劉徹遂下詔書誅殺郭解,誅滅其三族。

漢代採取秋冬行刑制度,死刑的執行須在秋天霜降以後冬至以前執行。這也是當今天子獨尊儒術的結果,因為董仲舒「天人感應」學說認為,春夏以陽為主,萬物生長,不宜刑殺;秋冬以陰為主,萬物凋零,宜施刑罰,清理獄訟。但對於謀反、謀大逆、大逆無道這樣的重犯,就是「決不待時」了。

漢律中,以夷滅三族為最重刑罰,犯人腰斬,父族、母族和妻族全部要棄市處死。郭解因為罪名太大,被廷尉加重判刑,即比腰斬還要殘酷的具五刑。這是一種極端殘忍的肉刑與死刑並用的刑罰,先在犯人臉上刺字,再割鼻子,然後砍掉左右腳,接著用笞杖或竹板活活打死,最後把頭割下來懸掛在木杆上示眾,剩餘屍體則剁成肉醬。昔日秦相李斯被趙高誣告謀反,便是受具五刑、夷三族之刑。趙高擔心李斯在行刑時叫罵,所以在押赴刑場前先施「抽舌」刑,即先將李斯的舌頭割掉,使其言語不得。李斯被押到刑場後,反縛在木樁上,數名刑吏用鋼針、鐵鑿等在他額頭和兩頰刻鑿創口,再用永不褪色的墨塗在創口上,搓進肉里。接著又用泛著青光的刑刀將李斯的鼻子割掉,一代名相登時變得面目全非,人鬼不分,昔日名相風采蕩然無存。接著刑吏將李斯按緊,用斧鉞自膝蓋骨下砍掉其雙腿。李斯早痛得昏死過去,刑吏們再用荊條將其打死,最後用鬼頭砍刀將已氣絕身亡的李斯梟首,將頭顱掛在城頭高竿上示眾。大漢立國以來,只有淮陰侯韓信、梁王彭越受過具五刑,因為韓信事先已經在長樂宮鍾室中被竹竿戳死,上刑場受辱的也只有他的屍體,真正活著受刑的只有彭越一人,受刑經過極為慘烈,彭越在極度痛苦中死去,據說其人「身具白骨而四眼之具猶動,四肢分落而呻痛之聲未息」。

處決郭解的刑場選在東市。行刑的這一天,長安全城轟動,幾乎是傾城而出。負責京師治安的中尉李息緊張之極,在主要大街上布滿了全副武裝的中尉卒,從廷尉通往東市刑場的必經之道上更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按照慣例,犯人在執行刑罰時,要用「揭頭」的方法註明其身份與罪行,即將罪犯姓名、罪狀書寫於木板之上,捆綁在身上,以達到羞辱的目的。郭解雙手反縛,跪坐在廚車上,背上插著一根揭頭。他連日飽受酷刑折磨,容顏極為憔悴。只是與圍觀的人群表情各異對比鮮明的是,他的神態極為平靜,似乎早就預料到這一天的到來。

郎中令李廣抱著小孫子李陵也擠在人群中,指著廚車上的犯人道:「乖孫兒,那個人救過你爺爺的命,你好好看看他的臉。」

李陵年紀還小,只是死死瞪著中尉卒手中亮閃閃的兵器,奶聲奶氣地「呀呀」叫個不停。李廣嘆了口氣,轉身命道:「回去吧。」

新收的侍從管敢卻不願意就此離去,又呆望了半晌,直到廚車和人流過去,才道:「郭大俠如果不是因為我的事趕去了右北平郡,他應該還躲在某個地方,不會這麼容易暴露行跡。這樣徐大哥也不會死。」李廣嘆道:「唉,這是他們的命啊。」

李廣的心情也十分不好,悶悶回來茂陵,命侍從抱了李陵先回家,只帶管敢一人來找東方朔。

東方朔正在院中飲酒,見李廣進來,很是驚訝,忙起身相迎,道:「飛將軍怎麼會有空來我這個賦閑人家中?」

十幾日前,東方朔在未央宮當值,半夜在承明殿外台階上撒尿,被數人看見,告之皇帝,訴其「大不敬」之罪。劉徹居然並不深究,只將東方朔罷官免職,命其待詔宦者署,分明是就卓文君到御前告狀,建議閹割他為宦者一事譏諷他。他既被免職,符印均被繳去,無法再入皇宮,自然也不會真去位於禁中的宦者署待詔,只日日留在茂陵家中飲酒。

李廣不及答話,管敢已然氣憤地道:「東方大夫跟徐大哥是至交好友,不久前還同睡在一張床上,而今他被奸人害死,屍骨未寒,大夫君飲酒作樂之餘,難道不想為他報仇么?」李廣道:「管敢不可無禮!徐樂可以說是因為郭解而死,今日郭解伏法,也算是大仇得報了。」

東方朔問道:「你真想為徐樂報仇?」管敢道:「當然。」東方朔道:「那好,我告訴你,殺徐樂的人一定不是郭解的門客,就連在河內殺死儒生楊仕的也未必是郭解一方的人。郭解被捕後,廷尉窮心竭力羅織罪名,甚至不惜派人遠赴河內調查。大赦是半月前的事,那之前郭解就已經來了京師,派人去河內又有什麼用呢?然而王溫舒走一趟河內,立即就抓住了郭解的把柄,這不是太巧合了么?再則說來,郭解的門客又不是傻子,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因為儒生楊仕的一句話殺人?就算是他氣不過楊仕,那麼他既然敢為郭解殺人,也該有為郭解赴死的勇氣,後來廷尉為此四處搜捕,大肆拷掠郭解,逼他交出真兇,兇手該主動站出來為郭解脫罪才是,可偏偏沒有任何動靜。可見這個兇手並不是郭解的門客。依此類推,徐樂之死也是如此。」

李廣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既然東方君推出這些,為何不到廷尉說明白,證實郭解無罪?」

東方朔道:「皇帝要他死,他沒有殺人也要死。皇帝不要我死,我在未央宮中當眾撒了尿也沒死。李將軍,你回京擔任郎中令也有一段日子了,經常隨侍天子身邊,難道還不明白這個道理么?」

李廣沉思半晌,道:「東方君說得對,今日我正是為此事而來。天子預備年內對匈奴用兵,東方君智慧過人,不知道可有法子能令皇上調老夫去邊關?」

他從未請託過人,一時有些難堪起來,雖然白髮蒼蒼,卻露出了小孩子一般的局促表情。

東方朔道:「飛將軍總該知道,你這次被調回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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