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春風有意

當目光穿透記憶深處迷離的過往時,一些模糊的年華世事註定要淡去,但那一幕還是那般清晰地鐫鏤在那裡。他和丁丁站在春天的原野上,極目之處,孤墳殘陽,微草星花,不見當年西楚霸王凌人盛氣,唯留美人虞姬一縷幽魂。

夷安公主先是一驚,見眾人目光灼灼,投向自己,反而冷靜下來。

劉徹重重一拍龍案,正要發怒,忽見郎中令李廣和長樂宮衛尉段宏各帶人馬衝進殿來,不禁一驚,喝問道:「這是朕的家宴,你們不得召喚,闖進來想做什麼?」

義姁道:「陛下勿怪,是臣妾命內侍叫二位將軍進來的。涉安侯死在了後院柏樹林中,臣妾擔心太后和陛下有失,所以派人請二位將軍到殿上護駕。」

劉徹「啊」了一聲,一時難以回過神來。太后王娡反而要機敏得多,贊道:「義主傅,你做得很對。段卿,立即召集衛卒圍住大夏殿,再派人封鎖長樂宮,沒有我和皇帝的詔令,任何人不能出入。」她只命段宏辦事,自然因為長樂宮衛尉是她的心腹,而郎中令李廣則是皇帝的人了。段宏道:「遵旨。」飛奔出去傳令。

劉徹這才會過意來,道:「朕要去看看涉安侯。郎中令,你隨朕來。」李廣忙命屬下郎官點燃火炬照亮道路。

來到後院,卻見於單仰天躺在林邊,眼睛瞪得老大。李廣略略一看,即道:「涉安侯身上似乎沒有致命傷口。」正要命人將其屍首翻轉過來,卻聽見夷安公主叫道:「別動,他不是被人從後面殺死的。」

李廣愕然起身,問道:「公主如何能知道?」夷安公主道:「他的身邊就是一棵大柏樹,如果被人從後面下手,必然要本能地去扶樹榦,即使沒有扶住,身子也該是往前仆倒,沖北才對。但你看他的身子橫在樹邊,頭朝東邊,表明他是剛轉身時被人從正面殺死的,傷口一定在他胸腹。」

李廣便命郎官趙破奴解開於單的黑色外袍,果見白色內衣腹部處有一塊圓斑血跡。

劉徹本因為於單在自己眼前被殺十分震怒,忽見女兒從旁指點案情迷津,頭頭是道,又驚又奇,問道:「這是東方朔教你的本事么?」夷安公主道:「嗯。父皇,涉安侯在大夏殿中閉門被殺,案子非同小可,又不能交給外臣大張旗鼓地調查,父皇不如去茂陵召臣女師傅東方朔來。」

她雖然沒有明說,話意卻很明白——今日太后、皇帝家宴,郎中令李廣和長樂宮衛尉段宏親自在大夏殿外宿衛,嚴密得如鐵桶一般。能在大夏殿中殺人,在皇帝眼皮底下殺人,兇手一定不是常人。

劉徹尚在遲疑中,趙破奴又解開了於單的內衣,不禁驚呼一聲,叫道:「陛下請看!」

原來於單除了腹部有一處圓點般的傷口外,胸前還纏著厚厚的葯布,之前夷安公主聞到的怪味正是從葯布上發出。她這才恍然明白了過來,轉身見義姁已跟了過來,忙問道:「之前主傅曾問涉安侯怎麼會受了刀傷,當時就看出他身上另外有傷么?」

義姁點點頭,道:「臣在庭院中遇見涉安侯時,見他腳步虛浮,手扶胸口,身上散出一股葯氣,所以推測他受了傷。不過公主既然說他今晚曾從車上跌落過,臣也就沒有再細問。」

劉徹命人解開藥布,好讓義姁查驗傷口。義姁道:「這是劍傷,已經得到了很好的醫治,塗的葯也是上好的治外傷的葯。不過傷口還沒有開始癒合,應該是傷在前日或者更早的時候。」

劉徹道:「大前日朕在未央宮宴請涉安侯和群臣,那時候不見他身上有傷,照主傅的說法,劍傷當在前日了。先是前日的劍傷,再是今晚的虎闕下的冷箭,緊接著又是大夏殿柏樹林的行刺,看來有人非要涉安侯死不可呀!」一時覺得查案頗有樂趣,招手叫過一名少年郎官,道:「你持朕信物,立即到茂陵召東方朔來調查涉安侯一案。」

那郎官個子不高,有著圓滾滾、肉乎乎的大鼻頭,頗招人喜歡。他名叫蘇武,是未央宮衛尉蘇建的幼子,遲疑了下,道:「目下已是深夜,本朝自立國便禁止夜行,雖有天子信物可以暢行無阻,而今北方不平靜,深夜開啟城門干係重大,請陛下三思。」

劉徹聞言極是讚賞,道:「到底是名將之子,考慮得很是周全。好,就明日一早再召東方朔不遲。」

夷安公主道:「可父皇不可能將賓客留在這裡整整一晚,若他們離開長樂宮,許多關鍵線索會就此消失。」

劉徹奇道:「難道你懷疑兇手是今晚參宴的人?」

非但他覺得夷安公主的想法不可思議,就連旁人也是如此看法,因為赴宴者個個是皇親國戚,權勢、富貴、名氣、金錢應有盡有,有誰會冒性命危險來殺一個投降的匈奴太子?若真以動機來論,還真是夷安公主嫌疑最大。

但夷安公主因為有自己的懷疑對象,也顧不得旁人的眼光,忙道:「臣女不敢說兇手一定是今晚的參宴者,但他們的嫌疑肯定比宮女、內侍要大,請父皇讓臣女在師傅到前先問話,以留下初始證據。」

義姁忙道:「公主,你和涉安侯雖未成婚,可你們已經有夫妻之名,涉安侯被殺,按律公主該迴避。」夷安公主道:「主傅這話說得不對,任賢不避親。參宴的這麼多人,除了父皇,除了我,還有誰真心想查出真兇?又有誰敢一查到底呢?」

這句話說得極有豪氣,劉徹本是性情中人,立即被深深打動了,道:「朕准夷安所奏。郎中令,你分派一些人手留下來,供公主查案差遣。至於那些賓客什麼的,等夷安問完話再放他們離去。」李廣躬身道:「臣奉旨。」

夷安公主忙道:「父皇要去哪裡?」劉徹一愣,隨口答道:「當然要回去未央宮了。」夷安公主道:「不,父皇也是嫌疑人,要等問完話才能走。」劉徹愈發覺得新奇有趣,笑道:「想不到朕也有被親生女兒審的時候。你問吧。」

夷安公主道:「第一巡酒畢,父皇和衛青將軍一起離開大殿,去了哪裡?」劉徹道:「去了東偏殿的靜室方便。」

皇帝是九五之尊,當然不能和普通人一樣到茅房方便。劉徹有一座玉做的虎子,專做便器,無論他人到哪裡,都有侍中攜帶跟隨。

夷安公主道:「父皇一直在那裡么?」劉徹笑道:「一直待在那裡,直到再次登臨大殿。不信的話,可以去向衛卿求證,朕這就回去未央宮了,保證不會與他串詞。」夷安公主道:「是,臣女恭送父皇回宮。」

劉徹重新回頭看了一眼於單屍首,心中很是遺憾——他跟這個人並沒有太深的感情,收做女婿無非是要利用他,此刻他不幸身亡,又陡然後悔該早些重用他。然而人死不能復生,也只能嘆息幾聲了事。

夷安公主等皇帝走遠,這才命人抬於單的屍首去西闕門內的衛尉寺,等候驗屍者到來,自己和義姁重新回來大殿。眾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面面相覷,殿中的氣氛極其壓抑。

夷安公主朗聲道:「大家先少安勿躁,馬上就可以離開了,不過我奉父皇旨意,有些話要問各位。」

公孫賀忍不住先問道:「公主,涉安侯是遇刺身亡了么?」夷安公主道:「太僕卿如何會知道?」公孫賀訕訕道:「臣只是胡亂猜的。」

夷安公主讓義姁留在大殿監視眾人的言行,自己先請太后王娡到偏殿,道:「皇祖母勿怪,這話每個人都要問的,太后適才離開大殿後去了哪裡?」王娡很是不悅,但還是答道:「老身人在偏殿,有隆慮陪著,後來金俗、南宮、平陽幾姊妹都來了。」夷安公主道:「是,臣女記下了。請太后自回長信殿歇息。」

王娡驀然意識到什麼,道:「莫非你懷疑是殿上的人殺死了涉安侯?呀,你……你……」緊緊盯著夷安公主,卻說不出「你」字下面的話來。

夷安公主莫名其妙,道:「我怎麼了?皇祖母到底想說什麼?」王娡嘆了口氣,道:「沒什麼。起駕回宮吧。」

夷安公主回來大殿,請皇后衛子夫、平陽公主、衛青夫婦、南宮公主、隆慮公主母子先行離開。這些人都是皇室至親,沒有任何要殺死於單的理由,況且三位公主有太后證詞。至於衛子夫、衛青姊弟,衛子夫溫良賢淑,衛青寬厚謙遜,這與二人出身卑微、少年時飽受凌辱有很大關係。姊弟二人即使富貴顯達後也是小心翼翼,不敢有絲毫過失,正因為如此,才愈發得到皇帝的寵愛。無論是誰來主持查案,如果從排除嫌犯著手,首先排除的肯定衛子夫、衛青姊弟,皇帝和太后都要排在其後。

殿中的人一下子少了許多,只剩下江都王劉建、王后胡成光,宗正劉棄,紅侯劉辟疆,淮南國太子劉遷和翁主劉陵,金俗和女兒梅瓶,公孫賀、衛君孺夫婦,王長林、劉徵臣夫婦。

夷安公主又將劉遷、劉陵、金俗、梅瓶四人一齊叫到偏殿,道:「我知道第一巡酒後修成君去偏殿侍奉太后,你們三位呢?」

劉陵早有滿腹疑問,她與夷安公主素來交好,直言問道:「公主是在奉旨調查涉安侯之死么?」夷安公主道:「嗯。」

劉陵猶自不信,追問道:「涉安侯是被人殺死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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