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夢斷煤山崇禎帝 第二十七章 苦命皇后

儘管前往遼東的特使心急如焚,儘管吳三桂也氣壯山河地祭旗誓師,但這支關東鐵騎卻無論如何也沒法像當年袁崇煥那樣兩晝夜便飛抵京師。當年的袁崇煥是一心想搶在皇太極的前面,以拱衛京師,所以他馬不停蹄、日夜兼程,如同與清兵競賽一般進行生死搏鬥,日行二百餘里。而如今的吳三桂一是沒有那麼急迫拚命,二是拖累著六十萬百姓,故他的大隊人馬一天下來僅行進了二三十里。

李自成的百萬大軍卻全然不是如此。

崇禎縮在紫禁城內,度日如年地盼著吳三桂快些到達,吳三桂卻如老牛破車一樣緩緩蠕動;崇禎希望李自成慢點抵達,可李自成竟有如神助一般地飛抵城外,並迅速將北京里三層、外三層地層層包圍,宛如鐵桶一樣,插翅難飛。

時間已到了公元一六四四年的三月十六日。城外黑雲壓城,風聲鶴唳,而城內守衛的城牆上,卻只有些老弱殘兵在散亂地游弋。

在此萬分危殆的情勢下,那些位高權重、一直唱著「一寸山河一寸金」高調的王公大臣,此時均龜縮起來,恰恰是坦言「棄地入關」、官微職卑的文臣吳麟征明知大廈將傾,卻挺身而出、臨危受命,就任京師總督職,負責守衛京城。

剛剛受命的吳麟征,當晚正在燈下伏案疾書,忽然門外傳來響動。

吳麟征警覺地喝問:「誰?」

吳妻推門進來,應聲答道:「是我。」

「孩子呢?」

「已送到鄉下。」

「你不和孩子在一起,還回來幹什麼?」

吳妻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聽說你受命拱衛京師?」

「我要馬上去城門督戰。你趕快去鄉下照料孩子吧!」

吳麟征同樣是沒有正面回答,顧左右而言他。因為他們彼此心裡都清楚,這個時刻就任此職意味著什麼。

「孩子你盡可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當。生死存亡之刻,我要和你在一起。」

「這又何必!這許多年,你孝敬病重的公婆,已受盡了辛苦!」

吳麟征情知自己必死無疑,所以他不願賢慧的妻子陪同自己一道殉難,本想再勸勸妻子,偏偏這時傳來「噹噹」的敲門聲。

「這麼晚了,會是誰呢?」吳妻疑惑地看著吳麟征。

吳麟徵收起桌上的筆墨,迎到門口,他一下子愣住了:來人竟是素無來往的曹化淳!

「不知曹公公駕臨,有失遠迎,快請進。曹公深夜造訪,是不是朝中又有急難?」

吳麟征邊說邊將曹化淳讓進裡屋。曹化淳並不著急,而是慢悠悠地坐下來,審視許久方從懷中掏出一張朝廷專用的大黃紙,說:「萬歲爺下了一道《罪己詔》,老奴拿來,請吳大人一閱。」

吳麟征接過展開,只見上面寫道:

「朕承天御宇,十有七年,日夜冰兢,思臻上理,調兵措餉,實非得已。三餉並用,久無成功,本欲安民,未免重累,朕之罪也;貪官污吏,巧取鞭撲,身居九重,不能體察,朕之罪也;朕任用非人,養毒致潰,將懦兵驕,焚劫淫掠,朕之罪也……」

吳麟征一邊展讀,一邊思索,這大約是皇上所發的第三份《罪己詔》了。記得最早的那份是因鳳陽的祖墳被李自成掘毀;第二份是因各地災禍連連、久治不愈。而這次則是因「憂寇」,深刻地為國家危亡而檢討。

吳麟征見崇禎語氣誠懇,檢討也頗為深刻,作為臣子的大為感動。尤其是看到:「……朕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為朕子,不得而襁褓之,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穢,貽羞宗社,致疚黔黎,罪非朕躬,誰任其責?所以使民罹鋒鏑,蹈水火,殣量以壑,骸積成丘,皆朕之過也。使民輸芻挽粟、居送行齎,加賦多無義之徵,預征有稱貸之苦,又朕之過也。……至於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言官前鼠而議不清,武將驕懦而功不舉,皆朕撫馭失宜……」

吳麟征看到這裡,心中暗想,若早知如此,江山社稷何至於千瘡百孔!

皇帝從來是不檢討自己的,唯恐因此而影響了他的「聖明」,歷朝歷代均是如此。故崇禎能幾次下《罪己詔》引咎自責,已屬難得。當然,吳麟征也清楚,這均是萬不得已的一種策略。就是這次崇禎的《罪己詔》,也是在大臣們幾次上疏,並為皇上列舉了「有誤陛下」的事項:練餉之加、撫寇之說、款敵之議、催戰松錦、鑿挖河堤等重大失誤,以及請求開列十六年來誤國諸奸等重重壓力下,方決心下的這《罪己詔》,企圖以此恢複郡邑、擒斬闖獻,雪恥除凶,凝聚日趨渙散的民心,挽狂瀾於既倒。

這是聖上的意圖,而曹化淳今晚匆匆把這個東西偷著拿出來給我,他又是什麼居心呢?

「曹公公,這份《罪己詔》……」

曹化淳接過書寫《罪己詔》的黃紙,說:「明天萬歲爺將在早朝上宣讀,老奴抄來,是想讓吳大人先睹為快,以便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吳麟征一愣,「請曹公公明示。」

曹化淳沒有回答,而是從懷中又掏出了一張銀票:「這是給你的。」

「銀票?兩萬兩?」

「事成之後,增加十倍。」

「吳某一向貧寒,從未見過這麼多銀兩,不知曹公公竟欲如何,對吳某有何吩咐。」

「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曹化淳指著《罪己詔》,「大明已亡國無日,這城是守不住的。連皇上都不得不『罪己』,我們外姓人何必陪他姓朱的殉葬!杜勛、唐通降從大順後,很受闖王的優待……」

吳麟征聽到這兒,已經全然明了曹化淳的來意,但他仍裝作不知似的問:「曹公公的意思?」

「明天傍晚打開西直門,迎大順軍進城,吳大人從此即可富貴榮華、前程無限!」

「兩萬的十倍,果然可得二十萬兩銀子?」吳麟征顯得很貪心。

千里做官只為財,曹化淳深信這一真理。他見吳鱗征已經動心,頗為得意:「只要大人打開城門!」

「何以為號?」

「懸起三盞紅燈。」

「好,一言為定。」

「明晚城頭見!」

吳麟征送走了曹化淳,待返回屋中時,卻見妻子竟換成白衣白褂,一身縞素。

吳麟征驚愕地連著後退了兩步:「這……這是為何?」

「本來以為,妾與老爺生則同生、死則同死,老爺如果殉國,則賤妾以身殉老爺。一不負國,二不負夫!但誰知,生死關頭,大明官吏個個怕死,只重生命,忘了氣節,連我們女子都不如。二十萬金賤妾無緣享用,只好先走一步了!」

吳妻說著取下牆上掛著的寶劍,便欲拔刀自刎。

吳麟征連忙上前,一把抓住妻子執劍之手,拉她到書案前:「賢妻,且慢!這是為夫留給你的書信,本想待我走後再讓人帶給你的。既如此,只有現在請你一閱了!」

吳妻接過來,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三個大宇《絕命書》,她驚詫地抬頭望了丈夫一眼,然後方慢慢展開,只見上面寫道:

「祖宗二百七十年宗社,一旦將失,雖上有龍亢之悔,下有魚爛之殃,身居諫垣,徘徊不去,無所匡救,法應褫服。殮時用角巾青衫,覆以食衾,墊以布席足矣。棺宜速歸,恐系先人之望。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六日,吳麟征絕筆。」

吳妻看完,泣涕漣漣,知道自己錯怪了丈夫,正欲賠禮,卻見吳麟征早已走出門外,直奔城門而去。

第二天傍晚,西直門城樓上。

吳麟征端坐在案桌邊。

曹化淳依照約定,準時帶著兩個小太監,大搖大擺地走過來。

曹化淳笑容可掬地:「吳大人,一切可都準備好了?」

「只差一樣東西,需向曹公公索借。」

「什麼東西?」

吳麟征一揮手,埋伏的士兵一擁而出,將曹化淳一行人拿下。

曹化淳驚恐地直視著吳鱗征:「吳大人,這是為什麼?」

吳麟征冷冷一笑:「吳某想借你的人頭守城!來人!」

副將應聲:「一切準備停當。」

吳麟征沖著曹化淳一夥大聲地:「妤!就請曹公公看場好戲。點起燈籠!」

三盞紅燈,霎時高掛上了西直門的城樓。

城外的闖王營中,劉宗敏和杜勛一見燈籠點起,高興得大叫了起來,這是他們與曹化淳約好開門投降的信號。

劉宗敏大手一揮:

「列隊進城!」

李自成的人馬高舉著火把,排著整齊的方隊,大搖大擺地向城門進發。

城門上,吳麟征親自點燃火炮。轟的一聲,炮彈在城外闖軍兵群中炸開,血肉橫飛。

城上一片歡呼!接著是第二炮、第三炮……

城門外,毫無防備的劉宗敏遭此突然襲擊,怒火中燒,大聲罵著:「媽的,我們的炮呢?快拉過來,給我往城上轟!」

闖軍炮彈打過來,將城牆塌陷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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