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2

曼紐說:「我們全都是奉命行事。這些日子,克里斯,這裡的情況就是如此。做決定的是相當上層的人物,他們決定不要讓這件事宣揚出去,很上層的人物。你就當美國總統是個科學迷,他把遺傳工程看成創造歷史的契機,不惜投注大筆經費從事研究,就像當年羅斯福和杜魯門贊助曼哈頓計畫,甘乃迪大力發展登陸月球計畫是一樣的道理。假設他和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那些追隨他的政客們,現在都決定掩蓋這件事。」

「事實真的是如此嗎?」

「上層人士都不願冒觸怒大眾的風險,或許他們害怕被趕下台,或許他們害怕被判處違反人道的重罪,害怕被憤怒的群眾五馬分屍,我指的是……衛文堡的駐軍和他們的家人,他們可能也已經受到感染。如今,他們早已分散全國各地,誰知道他們又傳染給多少人?一旦走漏風聲,只會引發全國性的恐慌。國際間一定會採取檢疫全美國的行動,儘管這麼做也是沒有用的。或許這整件事不會導致任何巨大的影響,或許在達到顛峰後會自動漸漸消失。」

「有這種可能性嗎?」

「或許。」

「我不認為有這種可能性。」他聳聳肩,一手撫摸著托比被護目眼鏡皮帶弄得亂翹的頭髮。「並非所有經歷轉變的人都和史帝文生有一樣的徵兆。發生在每個人身上的變化有無限多種可能性。有些人在經歷一些不好的階段之後……就克服過來,他們的體內隨時都在變化。這不是個單一的事件,像地震或颱風一次就結束,這是個持續的過程。真到迫不得已的時候,我會親自動手解決史帝文生。」

我沒有招認,只是淡淡地說:「或許情況已經比你想像得還要迫不得已。」

「我不能只是道聽途說。凡事總得有個秩序,社會才會穩定。」

「可是根本沒有人來維持秩序。」

「這裡還有我。」他說。

「你會不會已經受到感染而不自知?」

「不,不可能。」

「你會不會已經改變而不自知?」

「不會。」

「你變了嗎?」

「沒有。」

「你把我嚇壞了,曼紐。」

貓頭鷹再度發出叫聲。一陣微弱而舒適的微風吹起,猶如湯構攪動濃湯般的白霧。

「回家去吧。」曼紐說:「天很快就亮了。」

「是誰下令殺了安琪拉?」

「回家吧。」

「到底是誰?」

「沒有人下令這麼做。」

「我以為她被謀殺是因為她試圖將真相公諸於世。她已經沒有什麼好怕的,她告訴我,她說她很害怕自己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是那群潑猴下的毒手。」

「它們受誰的指使?」

「沒有人指使它們。我們甚至連這些該死的傢伙在哪裡都找不到。」

我猜我知道它們的一個藏匿地點,山丘里的防洪下水道,我發現成堆骷髏頭骨的地方。不過我暫時不想向曼紐透露這個秘密,因為我尚未確定誰才是我最危險的敵人,是猴群?還是曼紐和他的同黨?

「假如不是受人指使,那麼它們為什麼要殺害她?」

「它們有它們自己的陰謀,有時候它們的想法恰巧和我們的不謀而合,它們也不希望這件事被公諸於世,它們把未來寄托在即將來臨的新世界,所以假如它們透過什麼管道得知安琪拉的計畫,它們就會除掉她。克里斯,這件事背後沒有任何主謀。派系倒是不少——友善的動物、凶暴的動物、衛文堡的科學家、那些已經轉惡的人們和情況轉好的人們。當中有許多相互競爭的派系,簡直是一團混亂。而這團混亂在事情尚未解決之前只會愈來愈糟。現在你可以回家了吧,別再插手管這檔子事,趁還沒有人像對付安演拉一樣對付你之前,趕緊鬆手脫身吧。」

「這是恐嚇嗎?」

他默不作答。

在我動身離開,牽著腳踏車穿越後院的途中,托比忽然開口說:「克里斯多福。雪諾。聖誕節的雪。聖誕節和聖誕老公公。聖誕老公公和雪橇。雪橇和雪。聖誕節的雪。克里斯多福。雪話。」他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被自己奇怪的文字遊戲逗得十分開心。而且顯然很高興看到我臉上驚訝的表情。

我所認識的托比。拉米瑞茲原本連這樣簡單的文字聯想遊戲都做不到。

我對曼紐說:「你和他們的合作已經開始得到回饋了,對不對?」

他對托比剛才的表現顯露出萬分的驕傲,我被這個情景深深打動,傷感得無法正視他。

「儘管他缺乏很多的東西,但是他一直生活得很快樂。」我說。

「他已經找到自己存在的目的和實踐自我的園地。而今要是他們將他推到一個讓他對自己產生不滿的層次……他們有辦法讓他完全恢複正常嗎?」

「他們會有辦法的。」曼紐盲目地堅信。「他們會有辦法的。」

「份相信製造出現在這些夢魘的人?」

「凡事總有黑暗的一面。」

我想到神父公館的閣樓里那隻動物悲慘的叫聲,哀威之中充滿迫切與人溝通卻說不出話來的絕望。我想到那個仲夏夜裡沮喪地凝望天空的歐森。

「願上帝幫助你,托比。」我說,因為我也把他當成我的朋友。「願上帝祝福你。」

「我們已經給過上帝機會了。」曼紐說:「從現在開始,我們要開創自己的命運。」

我必須離開這裡,不單是因為日出即將來臨。我繼續牽著腳踏車穿過後院,不知不覺間兩腿開始向前沖,直到我將他們家遠遠拋在身後,沖回到大街上。

當我再度回首凝望這棟南塔克式的住宅時,它已經不是我印象中的模樣。看起來比從前狹小、擁擠,而且令人望之卻步。

東方開始出現魚肚白,倘若不是日出滲出的銀光,想必是世界末日的到來。

在過去十二個小時以來,我痛失父親、與曼紐和托比多年的友誼,許多的幻想和純真也隨之破滅,我害怕還有更多更嚴重的損失在前頭。

歐森和我一路直奔薩莎的住處。

薩莎的住屋屬KBAY所有,算是她擔任電台總經理一職的福利之一。那是一棟二層樓的維多利亞式小別墅,精緻的木工在房屋所有的天窗、三角牆、屋檐、窗戶和門口四周圍,以及陽台的欄杆上展現無遺。倘若不是油漆的顏色,整棟房屋看起來就跟珠寶盒一樣。象牙黃的外牆,粉紅色的百葉窗和陽台欄杆,木工的部份則清一色為萊姆派的顏色。整體的外型看起來讓人誤以為是一群吉米·布菲(Jin -ny Buffet)迷在嗑藥和周末狂歡後粉刷的傑作。

薩莎不介意房屋誇張炫目的外表。如她所說,反正她人住在屋內,屋外看起來怎麼樣並不重要。

寬敞的陽台整個用玻璃密閉,考慮到天氣較冷的時節,薩莎在裡面裝設暖氣,將陽台改裝為溫室。成排的桌子、長凳和牢固的金屬架上擺滿了數以百計的盆栽,包括茵陳蒿、百里香、白茫、葛草、山蘿蔔……她將它們當作烹飪的材料,用來製作散發淡淡香氣的乾燥香包,和沖泡有益健康的草茶。

我從來不帶自己的鑰匙。薩莎將一把備份的鑰匙放在一隻外型像贈殊的花盆裡,就藏在美香草黃色的葉片下方。當致命的破曉在東方亮起魚肚白,當世界準備進入謀殺的夢鄉時,我讓自己悄悄地溜入薩莎的家裡避難。走進廚房,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收音機扭開,薩莎正在消磨最後半小時的節目,做氣象預告,我們尚未脫離雨季,將有雲氣從西北方來襲,入夜之後將有短暫陣雨。

假如她預測我們將遭受一百英尺高的海嘯和火山爆發的大量岩漿襲擊,我可能會聽得更津津有味一些。每當我聽見她廣播節目時柔順又略帶磁性的嗓音,臉上就浮現出笑容,即使在這個接近世界末日的早晨,我依然無法抗拒地被她的聲音撫慰和挑逗。

窗外漸漸變亮,歐森毫不猶豫地走到角落裡一張塑膠地毯邊,上面放著兩隻硬殼塑膠狗碗。每個碗上都寫著它的名字,不管是巴比的木屋或薩莎家,它都被當作家人看待。

我的狗從小被叫過許多的名字,不過它對那些名字從來沒有認真地反應過。後來,我們發現它對我們租來的歐森。威爾斯的電影看得特別認真,尤其是有威爾斯本人出現的片段,於是我們半開玩笑地以這位演員兼導演的名字為它命名。從此以後,它就只對這個響叮噹的名字有反應。

當它發現兩個碗都空無一物的時候,歐森叼起其中一個碗來到我面前。我將它注滿水放回塑膠墊上,免得碗在瓷磚地板上打滑。

它隨即銜起另一個碗,狀似哀求地看著我,就跟所有的狗一樣,歐森的臉簡直就是為哀求的表情而設計的,做起樣來完全不輸給一流的演員。

當我們在諾斯楚莫號與羅斯福、蒙哥傑利共聚一桌的時候,我曾想到狗玩撲克牌的好笑圖畫,當時這個圖像不斷在我腦海里浮現,我覺得我的潛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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