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

在棕櫚街和葛瑞斯大道交叉口的一座公園裡,歐森和我坐在長椅上細看眼前的立體雕像,一把鋼製的彎刀架在兩粒滾動的白色大理石骰子上,骰子下方是一顆表面極為光滑的藍色大理石地球儀,而地球儀本身則棲息在一大堆著似狗屎的鑄銅上。這件藝術品坐落在公園的中心點,四周被微微冒著水泡的噴水池環繞,說來已有三年的歷史。曾經有數不清的夜晚,我們坐在此處,思索這件創作背後蘊含的意義,深深為它所要傳遞的教化和質疑惑到好奇,不過倒不怎麼受到啟發。

起初我們認為作品的含意相當明確,彎刀代表的是戰爭或是死亡,滾動的骰子代表命運,藍色的球體意味著地球,象徵我們的生命。

整合起來,你得到的是一個關於人類處境的聲明:命運的長鞭主宰我們的生與死,我們在這個地球上的生活受到機運無情的宰制。最底下銅鑄的狗屎以最基調的手法反覆呈現同一個主題:人生就是狗屎。

許多頗有學問的分析都追隨第一個看法,比方說,那把彎刀,或許根本不是一把彎刀,它也有可能是一輪新月,如骰子般的方塊或許只是方糖,藍色的球體可能不是孕育萬物的地球,而只是一顆保齡球。這些不同形狀的物體所象徵的含意,可以有無數見仁見智的詮釋方式,不過那堆銅鑄的物體,除了狗屎之外實在看不出其他可能的詮釋。

若將這件作品看成新月、方糖和保齡球的組合,它或許可以被詮釋為一種警告,倘若我們不好好珍惜我們的身體,貪食過多的甜食,或者擲保齡球過猛導致腰椎受傷,我們就永遠無法實現我們最崇高的企圖心。因此,銅鑄的狗屎揭示的是飲食不當加上玩保齡球過度的最終後果:人生就是狗屎。

環繞噴水池的寬敞走道上放置了四張長椅,我們試過從每張椅子的角度來欣賞這座雕像。

公園的路燈有定時裝置,到了午夜就全部熄滅以節約市府經費,基於同樣的原因,噴泉也在同一時間停止冒水泡,輕微濺起的水泡十分有助於沉思,我們都希望它能整晚不停冒泡;就算找不是XP症患者,我也不希望這裡晚上開燈。大自然的亮光不僅已經足夠,而且提供了欣賞雕像的絕佳光度,濃濃的白霧可以大大提升你對創作者觀點的評價。

在這座雕像尚未豎立之前,噴泉中央是一座線條簡單的裘尼裴治·賽拉(Junipero Serra )銅像,已有一百年的歷史。他是兩個半世紀前一位來到加州為當地印地安原住民服務的西班牙傳教士;他一手創立的傳教服務中心如今不僅是列為地標的建築物,國家級的寶藏,更是喜好歷史古迹的觀光客們的熱門遊覽勝地。

巴比的父母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市民合組了一個委員會,極力鼓吹將裘尼裴洛。賽拉的銅像從公園去除,反對在公有的公園裡豎立宗教人士的紀念碑,主張宗教和政治分立。關於這點,他們說,美國憲法有明確的記載。

蔽絲泰莉雅。珍。謬柏禮。雪諾,朋友們都管她叫「薇絲」,我則稱呼她為「媽」,儘管集科學家和理性主義者在一身,她毅然決然地扮演保留賽拉銅像委員會的領導人角色。「無論是基於什麼理由,當一個社會著手抹滅它的過去時,」她說:「這個社會就沒有未來。」

母親輸了這場辯論,巴比的父母獲得勝利。

決定公布的那個晚上,巴比和我在多年友誼面臨嚴重考驗的情況下相約見面,我們必須決定:家族的尊嚴和維護血親的神聖義務,是否意味我們必須進行一次毫不留情的殘酷鬥爭,像傳奇人物哈特斐爾德(Hatfields )和麥考伊(McCoys),直到彼此最遠房的表兄弟們都被埋到土裡和蚯蚓作伴為止,甚至要到兩敗俱傷或其中一方被斗死才善罷甘休。在灌下足夠的啤酒醒腦之後,我們雙方都認為要掌握大海送來的每一波清澈浪潮,又要同時進行激烈的鬥爭根本就是無稽之談。況且,把那些時間花在互相殘殺上,還不如與穿比基尼泳裝的惹火女郎消磨。

我在行動電話的鍵盤上輸入巴比的電話號碼,然後按下輸出鍵。

我將音量稍微調高一些,好讓歐森聽見雙方的對話。當我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時,我發現自己其實已經不知不覺地接受衛文堡秘密計畫的一項成果——雖然表面上我始終假裝自己還存有懷疑。

巴比在響了兩聲後接起電話:「滾開。」

「你睡覺啦?」

「對啊。」

「我現在就坐在『人生就是狗屎』公園裡。」

「關我什麼事?」

「我們見過面之後又發生了很多糟糕事。」

「想必是雞肉墨西哥餅上的特殊醬料發生的效用。」他說。

「我沒有辦法在電話里談。」

「好極了。」

「我很擔心你。」

「聽起來投窩心。」

「巴比,你的處境真的很危險。」

「我發誓我已經用過牙線了,老媽。」

歐森覺得很好笑地嗔了一聲。(開玩笑的,它才沒有呢。)

「你現在醒了投?」我問巴比。

「還沒有。」

「我覺得你根本就還沒睡。」

他默不作聲。「嗯,你走了之後,這裡隆重上演了一整晚的超級恐怖電影。」

「猩猩世界?」

「而且是三百六十度環繞的立體大熒幕。」

「它們都做些什麼?」

「噢,你也知道啊,還不儘是一些猴戲。」

「沒有任何威脅性的舉動嗎?」

「它們自以為很可愛,其中之一現在就在窗口用光屁股對著我。」

「這樣啊,是你先開始的嗎?」

「我覺得它們只是想盡辦法激怒我,引我到屋外去。」

我一聽十分緊張地說:「千萬別出去。」

「我又不是傻瓜。」他不悅地說。

「對不起。」

「我是個混蛋。」

「對極了。」

「傻瓜和混蛋之間有極大的差別。」

「這點我很清楚。」

「你身上有沒有帶著獵槍?」

「天哪,雪諾,我不是才講過我不是傻瓜嗎?」

「要是我們能撐到天亮,我猜到明天回落之前我們暫時不會有任何危險。」

「它們在天花板上。」

「做什麼?」

「不知道。」他停頓了一下,仔細聆聽屋頂上的動靜。「至少有兩隻,未來回回跑個沒停,或許是在找尋人口。」

歐森從長椅上跳下來,緊張地站著,豎起一隻耳朵湊近電話,露出擔憂的神色。

「屋頂上有人口嗎?」我問巴比。

「浴室和客廳的通風口容不下這些雜碎。」

想到木屋裡豪華的設備,居然沒有壁爐,實在令人驚訝。寇基。

柯林斯反對設置壁爐的最可能原因,是壁爐的石磚不能像泡沫浴缸那樣成為與沙灘裸女徜徉的場所。多虧他的特立獨行,否則煙囪就會成為怪猴潛入屋內的便利管道。

我說:「我還有一些勾當要在日出前擺平。」

「金礦挖得如何?」

「我拿手得很。我明天白天會待在薩莎家裡,然後我們傍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你家報到。」

「你的意思是說我又得準備晚餐啦?」

「我們會帶被薩來,聽著,我覺得我們將會受到猛烈的攻擊,對象可能是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大家團結在一起。

盡量趨白天的時候補足你的睡眠,明晚在灣角那一帶免不了要有一場驚心動魄的衝突。「

「這麼說來,你對這件事已經有所掌握?」巴比問。

「這件事沒有人可以掌握。」

「你現在又不像南西。杜魯那麼樂觀啦?「

我不想對他撒謊,對歐森和薩莎也一樣。「這件事沒有解決的辦法,不是拉鏈拉起來或按一個按鈕那麼容易擺平的事。無論這裡發生了任何事——我們都只能接受這個事實活下去,或許我們總有一天會找出駕馭這波巨浪的方法,哪怕得用超大型的衝浪板也在所不惜。」

一陣沉默之後,巴比問我:「兄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你沒有講清楚。」

「我說過,有些事情不適合在電話里談。」

「我說的不是細節,我指的是你。」

歐森把頭靠在我大腿上,彷彿它覺得我可以從拍拍它、抓抓它的耳朵當中得到一些安慰。事實上的確如此,而且每一次都很有效。

一隻好狗不僅是治療憂傷的靈藥,也是減低壓力的良方。

「你把事情處理得很酷,」巴比說:「可是你現在的情況則一點也不酷。」

「是,我的巴比。佛洛伊德,席格曼的徒孫。」

「那麼請你靠在躺椅上慢慢講給我聽。」

我輕撫著歐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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