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2

在一陣慌亂的動作、景象和聲音當中,所有的感官突然間失而復返,撼動我的軀體,就像那兩顆九厘米的子彈撼動史帝文生的軀體一般。我忍不住大叫,激動地喘氣。我無法剋制地不停顫抖,伸手將車門內側的中控門鎖按開。後門的電動鎖喀一聲彈起來。

我使勁將我身邊的門推開,爬出警車,然後把後門猛然拉開,瘋狂地呼叫歐森的名字,心裡亂七八糟地不知道該怎麼才能即時將它帶到獸醫院救治,心想若是它死了我該怎麼辦。它不能死。它不是一隻普通的狗,它是歐森,我的狗,有些怪但很特殊,它是我的夥伴,也是我的朋友,雖然我們只相處了三年,但是在我生活的黑暗世界裡,它就和當中其他的人一樣,已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結果它沒有死,它如釋重負地從車內蹦跳出來,差點把我撞倒在地上。原來槍響後它發出的那一聲慘叫只是表達恐慌,而不是因為劇烈的疼痛。

我跌跪在人行道上,任由手槍從我手中滑落,展開雙臂把狗狗樓到懷裡。我緊緊地抱著它,撫摸它的頭,梳平它背上的毛髮,看到它好端端地喘著氣,心臟也怦怦地活蹦亂跳,尾巴甩個沒停,內心有說不出的興奮,就連它身上濕濕的水汽臭味和帶有腐敗玉米片的口臭味都讓人感到無比的振奮。

我不敢輕易開口講話,因為我的喉嚨就像被水泥輪住似的發不出聲音。若是我試著開口,將導致整個水壩崩潰,屆時內心的失落和渴望將隨之全盤托出,為父親和安淇拉之死壓抑的淚水也將如決堤的洪水傾瀉如注。另外,就算我開口,說什麼話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歐森雖然是一隻特別的狗,但是它不可能和我展開心靈的對話——除非等我學會羅斯福與動物溝通的技巧。

我放開歐森,拾起手槍,站起來環視停車場周遭的狀況。濃霧遮住了停車場里極少數的幾輛轎車和旅行車,這些車的車主大都是少數以船為家的船東。沒有人在附近,除了微弱的引擎聲之外,黑夜寂靜依舊。

槍聲聽到的範圍顯然主要在警車內,並且受到濃霧的阻隔。離這裡最近的住宅位於瑪莉娜商業區外圍,有兩個街口遠。要是船上有人被驚醒,他們大概會把那四聲模模糊糊的槍聲聽成船隻引擎熄火,或夢與醒兩個世界之間的門「砰」一聲關閉的響聲。

看來我暫時沒有被逮捕的危險,但是我不能就這麼騎車逃走,夢想自己不會受到制裁和懲戒。我殺了警察局局長,儘管他已經不再是月光灣市民心中敬愛的那個人,儘管他已經從清廉的社會公僕變成混滅人性的禽獸,無憑元據的我無法證明這位大家心中的英雄人物已經淪為他揚言討伐的邪惡歹徒。

法醫勘驗的證據就足以將我定罪。由於死者的身份特殊,警方會派出地方和中央最頂尖的勘驗高手進行搜證,他們勘驗過警車時,絕對不會放過任何細微的蛛絲馬跡。

我無法忍受被禁煙在點著燭光的小牢房裡。雖然我的生活始終受到光線的限制,但是從日落到日出的這段時間內,我完全不受任何圍牆的約束。沒有牆能關得住我。密團空間里的陰暗和夜晚的黑暗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夜晚沒有界線,充滿神秘,任你去挖掘、幻想、找尋歡樂。夜晚是自由的國度,是我生活的空間。不自由,毋寧死。

想到要再度回到車內跟死人在一起,將所有可能留下指紋的地方擦乾淨,我就覺得渾身不對勁。而且,就算了這麼做也是枉然,因為總免不了有疏漏的地方。況且,指紋並非我留下的唯一證據。毛髮,牛仔褲上的棉線,帽子上幾條細微的紡織纖維,歐森掉落在后座上的毛,還有它踩在車內的狗爪印。除此之外,還有更多同樣有力的證據足以將我繩之以法。

我很幸運。附近剛好沒有人聽到槍聲。但是運氣和時間都是有限的,而且所剩不多,雖然我帶的是電子錶而非石英錶,我覺得我可以聽見時間滴滴答答流逝的聲音。

歐森也顯得十分緊張,賣力地嗅著空氣中的氣息,唯恐有猴子和其他惡人在這個時候出現。

我趕緊跑到警車的後面,試圖按下按鈕將後車箱打開。結果車蓋是鎖著的,就如同我擔心的一樣。

滴答,滴答,滴答。

我試著穩住自己,迅速回到敞開的前門。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憋住呼吸,彎下身子探火車內。

史帝文生身體扭曲地坐在駕駛座里,他的頭向後仰,倒在椅背的頭靠上,像是極度狂喜地張著嘴,牙齒血淋淋地;彷彿剛剛實踐撕咬小女孩的夢境。

由於空氣對流的關係,一團薄霧從破碎的玻璃窗口飄到我面前,彷彿是從沾在死者制服胸前微溫的血漬里冒出的蒸汽。

我必須比原先預期的把身子彎得更進去一些,一個膝蓋跪在前座上,才能伸手將引擎關掉。

史帝文生如橄欖般黑溜溜的眼睛瞪得斗大,沒有生命的跡象,也沒有超自然的閃光,但是我想到他可能會忽然眨眼睛,然後眼珠一轉,直直地瞪著我。

趁他尚未伸出黏濕的手一把將我抓住之前,我趕緊將車鑰匙從啟動口拔出來,退出車外,爆破似的將憋住的氣統統吐出來。

如我所料的,我在後車箱內找到一大盒急救箱,從中,我只取出粗粗一卷的棉紗布和一把剪刀。

當歐森在警車四周來回巡邏,盡職地嗅著空氣中的氣味時,我將棉紗布拉開,對指再對招,形成一些五尺長的長條,然後用剪刀剪斷。

我將一段段的紗布緊緊扭在一起相好,然後在頭中尾各打一個結。

這樣的過程再度重複一次之後,我將兩條由多條紗布捆紮而成的粗紗布條打個結連成一長條——完成了一條長約十英尺的導火線。

滴答,滴答,滴答。

我將紗布條盤繞成~團放在人行道上,將車身側面的油槽口打開,扭開槽蓋。汽油的味道隨即從槽頸飄浮出來。我回到後車箱,將剪刀和剩餘的棉紗布放回急救箱內。把盒子關上,然後將後車箱蓋也關上。停車場依然像廢墟一樣安靜。唯一的聲音是露水從印度月桂樹上滴落車上的滴答聲,以及歐森焦急的不停來回踱步的腳步聲。

我必須將鑰匙插回啟動口,雖然這意味著我必須再度面對史帝文生的屍體。我曾經在電視上看過幾集最受歡迎的警探影集,我知道就算更聰明謹慎的罪犯都有可能輕易栽跟頭,不管你遇到的是一流的刑警,或者專以解開謀殺案之謎為嗜好的女性詭異小說家,甚至只是個從教職退休的老處女。這些都是我在電視影集片頭和片尾身體除臭劑廣告里學會的東西。我不打算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給這些把辦案當專業或休閑的人士供作線索。

當死者食道深處的一個氣泡破掉時,他對我發出咕嚕一聲。

「請使用羅雷(Rolaids )胃灼熱藥丸。」我建議他,試著讓自己苦中作樂。

我在前座附近搜索,可是總是找不到那四顆彈殼。儘管我想到有一大排的刑警等著撲到我身上,儘管他們可以藉由這些鋼殼辨識犯案武器的主人,我還是沒膽到地上找,尤其是史帝文生的腳下。

無論如何,就算我找到所有的彈殼,總是會有顆子彈留在他的胸口。假如子彈沒有嚴重扭曲的話,他們可以依上面的痕迹和我手槍槍口的特徵進行比對,但是就算冒著坐牢的危險,我也不願意拿出小刀進行探挖手術,把那個小鉛彈從他胸口挖出來。

換做我是另一個人,就算我有膽量著手剖屍,我也不願意冒這個險。假如史帝文生偏激的人格轉變——他對暴力的渴望和傾向——只是他染上的其中一個病徵,假如這種疾病會藉由皮膚和體液傳染,那麼這種要命的活,打死我也不願意干,這也就是我一直很小心不願讓他的血液沾到我身上的原因。

當史帝文生告訴我他強暴殺人的惡夢時,我就很不想吸入他呼出的空氣。但是我猜想這個病毒應該不會藉由空氣傳染。假如傳染性那麼高的話,月光灣就不會只是一列直通地獄的雲霄飛車,想必早就到地獄谷報到了。

根據儀錶板上顯示,油箱現在幾乎是滿的,太好了,太完美了。

早先在安演拉家裡的時候,我從那些狡猴那裡學會如何湮滅謀殺證據的方法。劇烈的火勢想必足以將那四顆彈殼,整個金屬車體,甚至內部一些較粗大的金屬框架熔化。至於死去的史帝文生,除了燒焦的骨頭之外大概什麼都不會剩,那顆小鉛丸也會熔得一乾二淨。當然,我所有的指紋、毛髮、衣服的纖維也將隨之化為烏有。

另一顆子彈射穿局長的脖子,打碎了駕駛座旁的玻璃。現在那顆子彈大概正躺在停車場的某處,或者運氣好的話,正埋藏在停車場盡頭高起來連接埃姆巴卡德羅大道的常春藤曼叢里,假如是在那裡的話,就不可能被人發現。

槍彈的火力在我的夾克上燒出一個洞,我應該把這件衣服也毀掉,但是我辦不到,我很愛這件夾克,看起來好酷,口袋上有了彈孔看起來更酷。

「總該給在學校教書、業餘辦案的治處女留一些機會。」我自言自語地關上警車的前後門。

我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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