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2

當我喘過氣來的時候,我問道:「你這番話是什麼意思?」

「假如你認真想一下,」他說:「真的很仔細地想一想,或許你就會明白追究這件事對你沒有好處——只有壞處。孩子啊,知識帶給我們的往往不是寧靜。一百年前,我們對原子的結構、遺傳基因或黑洞一無所知,但是我們現在的生活有比從前快樂充實嗎?」

當他說完最後一個字時,重重的濃霧已將他所站的位置團團圍住。我聽見艙門輕輕關上:一個較大的響聲緊接著傳來,是門閂上鎖的聲音。

濃霧慢動作似的在嘎嘎作響的諾斯楚莫號四周翻騰涌動。

惡夢中的怪獸從迷濛的霧氣里乍然現形,膨脹,隨即又煙消雲散。

受到羅斯福最後一道提示的啟發,我腦海中的迷霧不斷出現比霧中怪獸更駭人的景象,但是我不願意把注意力集中在這個焦點上,於是我堅定地告訴自己。或許他說的沒錯,就算我把每一件事都弄清楚,到最後,我可能寧願自己什麼事都不知道。

巴比曾說,真理雖然甜美卻極端危險。他說假如人們必須坦然面對生活中每一個冷酷的事實,人們可能會因此喪失活下去的勇氣。

當時我回答他,假如是那樣的話,那麼他絕對不會有自殺傾向。

歐森和我從走道往上走,歐森走在我前面,我考慮各種的可能性,試著決定接下來該到哪裡做什麼事。一陣刺耳的警笛聲傳來,只有找能聽出這迫切的樂聲中潛伏的危機;我雖然害怕撞死在真理的岩石上,但是這催眠似的旋律讓我無法抗拒。

當我們走到通道的頂端時,我對歐森說:「這個……任何時間,只要你想跟我解釋這一切,我隨時願意聆聽。」

此時就算歐森有回答的能力,它顯然也沒有進行溝通的心情。

我的腳踏車依然斜斜的靠在碼頭的欄杆上,橡皮的手把凝結了一層水氣,變得又冰又滑。

在我們身後,諾斯楚莫號的引擎隆隆響起。當我再度回首時,船上的燈光已在白霧中漸漸模糊,化為隱隱約約的光環。我看不見舵房裡的羅斯福,但是我知道他在那裡。儘管黑夜只剩下幾個鐘頭,他依然不惜在能見度如此低的情況下,將船開到外海的船位停泊。

我牽著腳踏車穿越瑪莉娜碼頭往岸上走,停泊在兩旁的船隻輕輕地搖晃,我忍不住回頭張望數次,心想是否會在碼頭微弱的燈光中看見蒙哥傑利的身影。假如它跟蹤我們的話,一定是基於謹慎的理由。

不過,我猜測它大概還在諾斯楚莫號上。

……他們當中大多數的人之所以尊敬你,其實是因為你的母親。

當我們向右轉回到碼頭主幹,開始往瑪莉娜港的出口前進時,一陣難聞的氣味從水面浮上來。顯然是被潮水衝上碼頭邊的死鳥、死人或是死魚發出的惡臭。這些腐爛的死屍一定是被船底浮箱鋸齒狀的外殼卡住後帶出水面。這股濃烈的惡臭不僅僅沾在空氣上,簡直就調和在空氣里,那味道聞起來比惡魔餐桌上的肉湯還要令人作嘔。

我憋住呼吸,閉著嘴唇將籠罩在霧氣里的惡臭緊緊地排除在外。

諾斯楚莫號的引擎聲隨著抵達停泊位置漸漸消逝。此刻伴隨著潮水傳來的韻律鼓動聲,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引擎,反倒像大海怪懾人的心跳聲,彷彿海底深處的大海怪隨時會浮出瑪莉娜港的水面,擊沉所有的船隻,摧毀整個碼頭,將我們打入冰冷潮濕的墳場。

當我們走到碼頭主幹的中途時,我再度回頭看了一眼,確定沒有貓或其他更恐怖的跟蹤者。

我忍不住對歐森說:「真該死,覺得愈來愈像世界末日了。」

它噢了一聲表示同意,我們走著走著將死屍的惡臭拋在身後,繼續朝碼頭入口處的燈光走。

警察局的史帝文生局長從瑪莉娜辦公室旁的陰影走出來,他仍穿著制服,和我稍早看見他的時候一樣,他走到燈光下,說道:「我今天很有心情。」

當他從陰影里走出來的那一瞬間,我注意到他身上一件很詭異的現象,詭異到讓我覺得一陣冷顫像瓶塞鑽般鑽入我的骨髓里。無論我看到的是事實——還是幻象——這玩意兒晃眼即逝,時間雖然短暫,卻已經足以讓我毛骨悚然,端惴不安。我被眼前不可思議和邪惡的超自然現象完全懾住,卻又無法明確判斷讓自己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

史帝文生局長右手握著一把外型嚇人的手槍。雖然他沒有擺出準備射擊的姿勢,但是他握槍的神態並不輕鬆。他的槍口瞄準了站在我身前幾步的歐森。它正好站在圓弧形的燈光外緣,而我則還站在陰影當中。

「你想猜猜我今天是什麼心情嗎?」史帝文生問道,並在距離我們不到十英尺的地方停下腳步。

「想必不太好。」我冒險地說。

「我剛好有不想被人捅婁子的心情。」

局長說話的語氣聽起來不太像他。他的聲音依然很熟悉,音質和口音也沒變,但是他以往沉靜的權威感卻被一種嚴厲的語氣所取代。平時,他講起話來就跟行雲流水一樣順暢,讓聽者覺得飄飄欲他,語氣冷靜、溫暖、讓人很有安全感,但是他現在講話的時候,就像是湍急的亂流,語氣冷酷而尖銳。

「我今天覺得不太爽。」他說。「我覺得非常不爽。事實上,我的心惰跟狗屎一樣糟糕,我沒有耐心跟任何會讓我心情更糟的事瞎磨菇。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雖然我不全然懂他的意思,但是我趕忙點頭回答:「是,是,長官。我了解。」

歐森仍然像石頭一樣一動也不動,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局長的槍口。

我很清楚這個時間的瑪莉娜比任何地方都來得荒涼。辦公室和加油站六點之後就沒有人上班。除了羅斯福。佛斯特之外,只有五名船東住在船上,不用說,他們這個時候都正在熟睡當中。整個碼頭就跟聖柏納墓園裡長眠的鋪位一樣孤寂。

濃霧掩蓋了我們說話的聲音。不可能有人注意到或聽到我們的對話。

史帝文生局長繼續將注意力放在歐森身上,同時對著我講話:「我得不到我需要的東西,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我需要的是什麼。你說這氣不氣人?」

我感覺到這是一個瀕臨崩潰、拚了命試圖保住自己的亡命之徒。

他已經失去了往日高貴的一面他的臉上因憤怒和不安皺成一團,連往日煥發的英姿也斷然消逝無蹤。

「你曾經歷過這種空洞的感覺嗎,雪話?你有沒有經歷過這麼強烈的空洞感,讓你覺得假如不把它填滿,就只有死路一條,但是你卻不知道這個空洞在哪裡,也不知道該用什麼來填補它。」

現在我是真的完全聽不懂他講的話了,但是我並不覺得他有心情向我解釋,所以我做出嚴肅的表情,深表同情地點點頭。「是的,長官。我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他的眉毛和雙顆顯得有些潮濕,但不是由於濕濘的空氣;油油的汗水讓他的臉龐發亮。他的臉慘白得相當不自然,彷彿有白霧正從他的臉上傾瀉而下,冷冰冰地從他的皮膚表面蒸發出來,看起來嚴然像是一尊霧神。「一到晚上感覺更嚴重。」他說。

「是的,長官。」

「這種感覺隨時都會發作,但是夜裡最嚴重。」他的臉顯得有些扭曲,或許是因為極度厭惡的緣故。「這是什麼爛狗?」

他握著手槍的手臂忽然變得僵直,我覺得我好像看見他幾乎要扣下扳機。

歐森露出牙齒,但是不亂動也不狂吠。

我連忙打圓場:「它只是只普普通通的拉布拉多混種狗。它很乖,連貓都不會欺負。」

史帝文生莫名其妙地勃然大怒,他說:「只是一隻普普通通的拉布拉多混種狗,哼!叫它下地獄好了,沒有任何事物只是普普通通的事物,不是這個地方,不是這個時候,再也不是了。」

我考慮是否要伸手取出夾克口袋裡的手槍。我左手扶著腳踏車,右手是空著的,而手槍正放在我右側的口袋裡。無論史帝文生的情緒再怎麼混亂,他畢竟還是個警察,要是我做出任何具威脅性的舉動,他勢必會職業反應地做出致命的還擊。我不能太過指望羅斯福說我被人尊重的說法,就算我讓腳踏車倒下轉移他的注意力,他還是能在我拔出手槍前讓我一槍斃命。

另外,我也不能對警察局長開槍,除非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就算我擊中他,我等於也被宣判死刑,日光死刑。

史帝文生猛然拍起頭,他的目光短暫離開歐森。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又短促地吸了幾口,就像是跟蹤獵物氣味的豬犬。「這是什麼味道?」

他的嗅覺顯然比我敏銳,因為我現在才在幾乎感覺不到的微風中聞到從碼頭主幹那裡傳來一絲若有似無的死屍惡臭。

雖然史帝文生到目前為止的舉動已經足夠讓我頭皮發麻,他此刻的反應更為奇怪。他肌肉緊繃地拱起肩膀,伸長脖子,臉朝上。像是在品味這份惡臭似的。他蒼白的臉上露出激動的雙眼,他說話的語氣不再像警察審問犯人那樣沉著,而是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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