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2

瑪莉娜就窩在月光灣東北角內側的港灣里,為少於三百艘的船隻提供停泊場所,當中只有不到六艘的船被當作長期居所。

我牽著腳踏車沿著與海岸平行的碼頭主幹往西走。輪胎輕微顛簸地駛過被露水浸濕又凹凸不平的木板路,發出林林的聲音。在這個時刻,整個瑪莉娜只有一艘船窗口的燈還亮著。碼頭上的路燈雖然很微弱,但足以作為濃霧中的指引。

由於所有的漁船都停靠在北灣角外海,避風環境較佳的瑪莉娜就成了休閑船隻專用的停泊碼頭。不管是單桅帆船、雙桅帆船。還是縱帆式雜用船,從普普通通到奢侈華麗的應有盡有(以普普通通的居多),大多數都是大小和價位中庸的遊艇,還有幾艘波士頓捕鯨船,和兩棟船屋。當中最大的一艘帆船,也是最大的一艘船隻,名叫回落舞者,是一艘六十英尺長的大型溫士普帆船。在電動遊艇當中,最大的要屬諾斯楚莫號,那是一艘五十六英尺長的藍水近海游輪,同時也是我此刻的目的地。

我在碼頭的西端做了一個九十度轉彎,進入兩側都停泊著船隻的碼頭分枝。諾斯楚莫號就停靠在碼頭的右側。

我是黑夜的常客。薩莎用這句話暗號,向我提示到電台找她的那個人的身份,他不願意自己的名字在電話中曝光,也不願意到巴比的住處找我。這是勞勃。佛斯特(Robert Frost)的詩行,即使是最高明的竊聽者也不可能猜出他的身份,我推測她指的是羅斯福。佛斯特,也就是諾斯楚莫號的主人。

我將腳踏車斜靠在羅斯福船邊的碼頭欄杆上,波浪的起伏使得船隻也跟著在停泊點蕩漾。它們互相碰撞發出摩擦聲,聽起來就像是罹患關節炎的老人睡夢中的喃喃抱怨聲。

我的腳踏車即使沒有人看管也從來不上鎖,因為在世界各地犯罪案件泛濫的同時,月光灣始終是個治安良好的避風港。雖然這個周末過後,這個風景如畫的小城鎮恐怕即將淪為將整個國家導向謀殺、肢體殘害和毆打傳教士的罪惡淵藪,但是我們大可不必擔心腳踏車的偷車率在這段時間急遽上升。

因為退潮的緣故,使得通往舷門的走道變得很陡,而且由於潮濕變得很滑。歐森跟我一樣小心翼翼地往下走。當我們走到三分之二的時候,突然傳來一個聽起來比耳語還微弱的低沉嗓音,奇怪的是,我覺得聲音的來源好像就在我頭頂上白霧裡,他用質問的語氣說:「是誰在那裡?」

我嚇一大跳,差點跌落水裡,還好我緊抓著正在滴水的走道扶手,保持身體的平穩。

藍水563 系列是艘表面光滑、平實的白色雙層遊艇,船舶上層的駕駛艙由硬殼和帆布圍牆組成。船上唯一的燈光從船艙下層幾扇隔著窗帘的窗戶透出,分別來自船尾的尾艙和船腹的主艙。整個開放的上層甲板和駕駛艙一片漆黑而且被濃霧籠罩,我根本看不見門話的人是誰。

「是誰在那裡?」那個人又低聲問了一次,音量和前一次差不多,但是音色變得較為嚴厲。

我認出那是羅斯福。佛斯特的聲音。我依照他的詢問低聲地回答:「是我。克里斯·雪諾。」

「孩子,把眼睛遮著。」

我眯著眼拿手當帽檐遮住眼睛,然後一道手電筒的光線直直照向我所站的位置。手電筒隨即被關掉,接著羅斯福仍然低聲說話:「跟你一塊來的是你的狗嗎?」

「是的,先生。」

「還有沒有別人?」

「對不起,你說什麼?」

「有沒有別人跟你一起來?沒有別人嗎?」

「沒有。」

「那麼,上船來吧。」

我現在可以看見他了,因為他已經走近舵室靠近船尾甲板的欄杆。即使這麼近的距離,我仍然無法看清他的長相,黑夜加上如濃場般濃得化不開的霧,和他本身黝黑的膚色為他提供了最佳的掩護。

我催促歐森向前走,然後運自從碼頭欄杆和船身間的縫隙跳上船,迅速爬樓梯來到上層甲板。抵達甲板頂上時,我赫然發現羅斯福手裡握著一把獵槍。看來再過不久美國槍支協會就會把總部遷來月光灣了。他的槍口雖然不是指著我,但我敢說剛才他拿手電筒確定我的身份前,一定曾拿槍對準我。

即使沒有那把手槍,他看起來也已經夠嚇人了。身高六尺四寸。

脖子跟碼頭的柱子一樣粗,肩膀寬得就像支索帆的橫杆,厚實的胸膛,兩個手掌一張開比一般舵輪的直徑還要寬。亞賀伯(Ahab)就該找這種人來對付大白鯨。他是六〇和七〇年代早期赫赫有名的美式足球明星。當時的體育記者給了他一個「大鐵擔」的封號。雖然他已經有六十三歲的高齡,而且是個成功的商人,擁有一家男性服飾店。

一座小型購物商場,以及月光灣飯店和鄉村俱樂部的半數股份,但是以他目前的體能狀況,當今球隊里那些普遍靠基因突變、服用類固醇壯聲勢的足球隊主力球員顯然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哈羅,小狗狗。」他喃喃自語道。

歐森嗔了一聲。

「孩子,這個你先拿著。」佛斯特低聲說著將獵槍交給我。

他的脖子上掛了一隻外表怪異的高科技望遠鏡。他拿起望遠鏡,從甲板環視周圍的船隻,然後仔細觀望我來到諾斯楚莫號經過的碼頭。

「你怎麼可能看得見東西?」

「夜視望遠鏡。可以將有限的光線提升八萬倍。」

「但是這麼濃的霧……」

他按下望遠鏡上的一個按鈕,望遠鏡的內部隨即發出一些奇怪的機械聲,他解釋道:「紅外線感測器,只顯示發熱的物體。」

「瑪莉娜這一帶發熱的物體想必不少。」

「船隻的馬達關著的時候就不多了。而且,我只在乎移動當中的發熱物體。」

「你指的是人。」

「有可能。」

「什麼人呢?」

「跟蹤你的任何人。孩子,現在別出聲。」

我不敢出聲。羅斯福不厭其煩地掃視整個瑪莉娜地區,在接下來的五分鐘當中,我不斷在想,原來,眼前這名本地商人和昔日足球明星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其實,我並不為此感到驚訝。打從日落以來,我所遇到的每一個人都不是我原先知道的樣子。連巴比都有事情瞞著我:像是掃帚櫃里的獵槍,和那群猴子。琵雅自認是卡哈胡娜化身的這件事,巴比也一直埋藏在心裡,我現在才比較能夠了解他為什麼那麼排斥任何沾上新世紀思想的事物,包括我有意無意對我這隻奇特的狗所做的評論。至少歐森始終還是原來的樣子——不過,依照目前情勢的發展,就算歐森突然能用兩腳站立大跳踢踏舞,我也不會感到吃驚。

「沒有人在跟蹤作。」羅斯福放下望遠鏡說道,隨即取回他的豬槍。「孩子,跟我來。」

我跟著他穿過甲板來到位於右舷上的船舶進出口。羅斯福停下腳步回頭觀望,他的視線越過我頭頂上,直盯著碼頭邊的欄杆,歐森還在那裡裹足不前。「過來這裡。來啊,狗狗。」

這隻狗之所以不踉上來,並不是因為它察覺到碼頭上有任何異動。它每一次都這樣,一看到羅絲福就一反常態地變得又害羞、又別彆扭扭地。

接待我們的主人平日以「動物溝通學」為嗜好——這個新世紀提倡的核心理念已經在各類電視訪談節目形成一股旋風,可是,羅斯福對自己的專長一向不張揚,只有應鄰居或好友的要求才偶爾露兩手。

光是提到「動物溝通學」這個名詞,就足以讓巴比口吐白沫,早在琵雅宣布自己是尋找卡胡納的衝浪女神之前就是如此。羅斯福宣稱,凡是被帶上門求助的寵物,他都能夠感應它們內心的焦慮和期望。他的這項服務不收取任何費用,但是巴比始終不相信他不貪財:搞什麼,雪諾,我從來沒說過他是騙人錢財的江湖郎中。他是一片好心。

只不過是有些急功好利罷了。

羅斯福說,這世界上他唯一無法交談的就是我的狗。他把歐森當成是給自己的一種挑戰,一有機會就試著與它溝通。「過來這邊吧,老狗狗。」

歐森滿不情願地接受了他的邀請。它走路時爪子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

羅斯福背著豬槍鑽進敞開的船艙口,走下玻璃纖維合成的台階,唯一的照明是台階最底端泛黃的微弱燈光。他低著頭拱著背,兩雙手臂緊貼在身體上盡量縮窄自己的身體,即使如此,看起來還是隨時有被狹窄的樓梯口卡住的危險。

歐森遲疑了一會兒,不得已地夾著尾巴跟在羅斯福後面走下去,我殿後。走下樓梯後來到的是一個陽台形式的船尾甲板,頂上架著懸臂式的露天甲板。

歐森起初看起來好像不要進入尾艙內,儘管尾艙裡面只亮著微弱的燈光,看起來十分舒適宜人。可是,等到羅斯福和我一走進去,歐森立即用力將身上凝結的霜氣甩掉,甩得甲板上滿地都是水,然後興沖沖地跟著我們後面進入尾船。我簡直不敢相信它居然會為了怕把我們濺濕而故意殿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