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2

而今,和一群大概不會嫌我冒犯的死人為伍,我使勁將帶有濃重煤渣味的痰從喉嚨擠出,吐在鄰近一棵盤根錯節的橡樹樹根上。但願這麼做不會害死這株已經活過兩個世紀的老樹,它經歷過大大小小的地震、暴風雨、火災、蟲害、疾病,以及這個國家近來「一個街角,一家甜甜圈店」的熱情號召,希望它別因此毀在我手裡。我嘴裡的味道就和嚼過摻酒精液的煤球味道差不多。

由於歐森待在火災現場的時間比它可憐的主人短,它恢複的速度相對地比較快,我才擠痰吐痰到一半,它已經開始在附近的墓碑當中來回踱步,並且興緻勃勃地在嚙齒灌木叢里東嗅西嗅。

在乾咳和吐痰交互的空檔當中,我問歐森是否目睹當時的情形。

雖然它大多數的時間根本無法將注意力從松鼠的氣味移開,它有時仍會用高貴的姿態抬起頭裝出一副在聽我說話的樣子,有時則搖搖尾巴像是在激勵我的士氣。

「屋子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問。「是誰殺了她?他們為什麼要和我玩遊戲?為什麼要拿那些洋娃娃裝神弄鬼?為什麼不幹脆把我的喉嚨一割和安琪拉一併葬身火窟?」

歐森甩甩頭,我玩遊戲似的自行為它的反應做出詮釋,它也不知道,它滿臉困惑地甩甩頭,沒有一點頭緒,它一點頭緒也沒有,它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不割我的喉嚨。

「我不認為這和我帶著葛洛克手槍有任何的關連。我的意思是說,對方不只一個人,至少有兩個,甚至可能有三個人之多。如果他們要耍狠,他們大可以輕輕鬆鬆地將我制伏。雖然他們割斷她的喉嚨,但是他們一定也有帶槍。我是說,他們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人渣,心狠手辣的冷麵殺手。他們能把挖掉人的眼睛純粹當成娛樂,這種人絕對不會吝於攜帶槍械,所以我的葛洛克手槍不可能嚇阻得了他們。」

歐森歪著頭,很認真地考慮這些問題,或許和葛洛克手槍有關,或許無關,不過話說回來,或許真的有關,誰知道呢?管他的,葛洛克到底是什麼玩意啊?這是什麼味道?這個味道真是奇特。這麼濃郁的芳香,難道真的是松鼠尿嗎?對不起,雪主人,言歸正傳,我們講到哪裡了。

「我不認為他們縱火的目的是為了殺我滅口,他們其實並不在乎我的死活。假如他們真的在乎的話,就不必這麼大費周章。他們放火的動機在掩飾安琪拉被謀殺的事實,那才是真正的原因,沒有別的理由。」

嗅一嗅一嗅一嗅一嗅,把殘留在肺里的毒氣逼出來,再將心曠神情的松鼠香味吸進去,壞的出來,好的進去。

「天哪,她是個那麼善良的人,那麼樂於助人。」我憤憤不平地說,「她不應該死得那麼慘,她根本就不應該死。」

歐森停止東嗅西嗅,不過只有極短的時間。人類的苦難,可怕,太可怕了。悲慘、死亡、絕望,可是我們無能為力,這些事我們一點辦

法也沒有,世界原本就是如此,人生就是這樣,很可怕。來和我一起嗅嗅松鼠的氣味吧,雪主人,這會讓你覺得好些。

我感覺到有一團東西從喉嚨湧出來,不是刻骨銘心的悲痛,而是一些剩餘的痰,我用盡肺部的力氣,最後終於將一團黑漆漆像好肉的東西吐在樹根當中。

「若是薩莎在這裡的話,」我說:「我懷疑她現在還會不會覺得我讓她聯想到詹姆士。狄恩?」

我的臉摸起來油膩而滑嫩,我用一隻同樣油膩膩的手從臉上抹過去。

月光照射枝葉後灑下的陰影,在微風中就像墓園的仙子般輕巧地在墓園稀疏的草皮和光滑的墓碑表面上舞動。

即使在這樣的光線之下,我依然能看見自己抹過臉的掌心沾滿煤渣。「我現在一定臭氣衝天。」

沒過一會兒,歐森對松鼠氣味喪失了興趣,興緻勃勃地轉移陣地到我身邊。它賣力地嗅我的鞋子,然後沿著我的腿,到我的胸膛,最後乾脆把頭探到我的夾克裡面鑽到我的腋下。

有時候,我懷疑歐森不僅比一般的狗懂得多,它還具備獨特的幽默感和諷刺人的天分。

我用力將它的鼻子從我的腋下拉出來,然後用雙手捧著它的頭,嚴正地對它抗議:「嘿,老弟,你自己也不是什麼香噴噴的玫瑰花。況且,你算哪門子看門狗嘛!搞不好當我抵達安琪拉家的時候,他們早已經在那裡埋伏,只是她不知情罷了。但是當他們離開的時候你怎麼沒有去咬他們的屁股呢?假如他們從廚房逃逸的話,他們一定得從你面前經過。為什麼我沒有看到那幾個壞蛋在後院打滾,抓著屁股哀哀慘叫?」

歐森的眼睛定著不動,露出深邃的眼神。它被這個問題和暗示性的指控懾住,它感到震驚,它是一隻愛好和平的狗,一隻喜好和平的狗,它當真是。追追橡皮球,舔舔人家的臉,富有哲學家的氣息,而且是一個快樂的好伴侶。另外,雪主人,我的任務是避免壞人進入屋內,不是阻止他們離開,壞人走光了才好,誰要他們在身邊糾纏不清?

壞人和跳蚤,不見最好。

當我坐著和歐森面對面時,望著它的眼睛,一種不真實感忽然襲上心頭,或許是我一時神志不清,但是在那一瞬間,我似乎可以解讀它真正的心思,而它的心思和我替它編造出來的對話完全截然不同。

不僅不同,而且令人不安。

我放下原本托著它的頭的雙手,但是它既不走開也不把眼神移開。

我也無法將我的眼神放低。

這樣的話若是和巴比。海洛威提起,他只會建議我去動腦葉切除手術,但是我可以感覺到這隻狗替我感到擔憂,它同情我,因為我拚命地掙扎不願坦然面對我內心的痛苦。它同情我,因為我無法坦承獨自生活帶給我的無上恐懼。更甚其上,它替我擔憂,彷彿它可以看見某種我不知情的事物無法抗拒地到來,彷彿一座龐大如山的白色火輪,即將把我碾成粉末並將粉末燒盡。

「發生了什麼事?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產我胡思亂想。

歐森的眼神相當凝重。即使是鎮衛死者心臟的埃及狗頭護墓神阿奴比斯(Anubis)也無法有它這麼銳利的目光。這隻狗不是靈大萊西,也不是迪士尼卡通里無憂無慮、動作可愛的普魯托。

「有時候,」我告訴它:「你會嚇到我。」

它眨眨眼睛,甩甩頭,從我身邊跳開,然後開始在墓碑當中繞圈子,在草叢和橡樹落葉堆中東嗅嗅西嗅嗅,又開始假裝自己只是一隻普通的狗。

或許嚇到我的不是歐森,或許是我自己嚇自己,或許他深邃的雙眼只是讓我看見自己雙眸的鏡子;或許從他眼裡的反射看見自己隱藏在內心卻不願意直接碰觸的真實。

「那是標準的巴比。海洛威式詮釋方法。」我說。

歐森突然一陣興奮地開始挖掘一疊帶有香氣的落葉,在午後的洒水器燒過水之後葉子現在還有些潮濕。它把鼻子鑽到落葉堆中,像在展開找尋松露大賽似的,它嗔一嗔,然後用尾巴拍打地面。

松鼠,松鼠交尾,松鼠就在這個地方交尾。松鼠,就是這裡,這裡有松鼠的味道,就是這裡。雪主人,這裡,快來聞聞這裡,快來聞,快快快,快來聞松鼠交尾的味道。

「你把我搞得糊裡糊塗。」我跟它說。

我嘴裡的味道仍然和煙灰缸底部差不多,但是我已經不再為吐痰乾咳,我現在應該就可以騎車到巴比。海洛威家。

在動身牽腳踏車之前,我先用膝蓋跪立起來,轉身面向我背靠著的墓碑。「近來可好啊,諾亞?還在安息嗎?」『我不用拿出筆燈就可以讀出石碑上接到的文字,因為這些字我早已讀過上千遍,而且我花了好幾個小時沉思墓碑上的名字和下面的出生和死亡年月日。

諾亞。約瑟。詹姆士一八八八年六月五日生,一九八四年七月二日歿諾亞。約瑟。詹姆士,姓名有三個名字的這位先生。不過,讓我感到驚訝的不是你的姓名,而是你的長壽。

九十六年的歲月。

九十六個春季,夏季,秋季,和冬季。

我克服萬難,好不容易才活到二十八歲。假如幸運女神大力眷顧的話,我或許能夠活到三十八歲。若是醫生們的預測失誤,若是機率定理可以被擱置,若是命運之神度假去,我或許能撐到四十八歲。

就算到了那個時候,我也只能享受諾亞半輩子的光陰。

我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生前做過什麼事,不知道他是否終其一生守著一個妻子白首到老,還是前後過世了二個老婆,不知道他教養的孩子長大成為教士還是殺人犯,反正我也不想知道。在我的幻想當中,這個人度過幸福充實的一生。我相信他遊歷豐富,足跡遍及婆羅洲和巴西,在五十年聖節時到過莫比爾灣,在四旬節前夕在紐奧良度過,到過陽光洗禮的希臘和地勢險要的西藏高地里的香格里拉。

我相信他真心愛人也真心被愛,相信他是個戰士,也是個詩人、探險家、學者、音樂家、藝術家和航行過七大洋的水手,相信他總是勇敢地排除加諸在他身上的障礙和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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