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2

「我那天稍早的時候布置了聖誕樹,」安琪拉說:「我們約好一起吃燭光晚餐,開瓶好酒,然後一起觀看『美好人生』(It『 s a Wonderfullif),我們很喜歡那部電影。我們還準備交換禮物,好多的小禮物。

聖誕節是我們一年當中最開心的時候,提到禮物,我們就跟小孩子一樣興奮……「

她一陣沉默。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看她一眼,卻看見她閉上眼睛。從她凝重的神情來看,她那水銀色的記憶想必從耶誕夜一下滑落到隔年六月在車庫發現她先生屍體的那一剎那。

燭光在她的眼皮上閃爍。

她及時睜開眼睛,但是有好一陣子,她的眼神依然凝視著遠方。

她輕啜了一口白蘭地。

「我當時好快樂,」她說:「餅乾的香味四溢,耶誕節的音樂,還有花店剛剛送來的一盆耶誕紅,是我的姊姊邦妮送的,就放在梳理台盡頭那邊,鮮紅的花朵充滿了歡樂的氣氛。我的心情好極了,真的好極了。那是我最後一次那麼覺得,也將是我這一生的最後一次。反正……我那時正忙著將攪拌好的餅乾泥一瓢瓢舀到供焙紙上,突然間我聽到一陣吱吱喳喳聲,接著又傳來一聲類似嘆氣的聲音,我一轉身,看見一隻猴子坐在這張餐桌上。」

「我的老天。」

「一隻恆河猴,它有一對恐怖的深黃色眼睛,不像它們一般正常的眼睛,很詭異。」

「恆河猴?你連它的種類都知道?」

「為了負擔讀護校的學費,我曾經替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一位科學家擔任實驗室助理,恆河猴是他們最常用來做實驗的動物之一,我見過不少。」

「所以你突然間看到一隻恆河猴就坐在這裡。」

「餐桌上有一籃水果——裡面盛著蘋果和橘子,那隻猴子正在剝皮吃橘子。你說它愛整齊也罷,那隻大猴子居然把剝好的皮整整齊齊地堆成一疊。」

「大猴子?」我問。

「你心裡想的大概是跟著手風琴師在街頭賣藝的那種可愛的小猴子,恆河猴可不像那樣。」

「有多大?」

「大概有兩英尺高,體重大約在二十五磅左右。」

這樣一隻猴子突然出現在餐桌正中間,看起來一定像龐然大物。

我說:「你一定嚇了一大跳。」

「豈是嚇一跳,我覺得有點害怕。我知道這種大型的動物十分強壯有力,它們大多數的時候都很溫和,但是你偶爾會遇到一兩隻脾氣

惡劣的,那隻猴子真的不是普通的難對付。「

「不是讓人想養來當寵物的那種猴子。」

「天哪,萬萬不可,那不是一隻正常的猴子——至少我看起來不是。嗯,我必須承認恆河猴有時候可以很討人喜歡,白白的小臉和脖子上的一圈毛,不過這一隻一點也不可愛。」顯然的,她依然可以在腦海里清楚地看見它的模樣。「不,這隻完全不可愛。」

「那麼它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呢?」

安琪拉沒有回答,她整個人僵在椅子上,傾著頭,仔細聆聽四周有無任何可疑的聲音。

我沒有聽見任何不尋常的響聲。

她顯然也沒聽見什麼,但是當她再度開口說話時,並未因此放鬆,她削瘦的手像爪子一樣緊緊扣在玻璃杯上。「我想不通它是怎麼進來——送到屋內的,那年的十二月並不是特別溫暖,所有的門和窗都是關著的。」

「你沒有聽到它進來的聲音?」

「沒有。我在弄烘焙紙,攪拌餅乾泥也發出不少噪音,加上收音機播放的音樂。不過,那隻該死的傢伙至少已經在桌子上坐了一兩分鐘以上,因為等我發現它的時候,它已經吃了半個橘子。」

她用眼睛掃描整個廚房,彷彿她的眼角餘光從陰暗的角落裡發現可疑的動靜。

藉著白蘭地稍稍穩定地緊張的情緒之後,她繼續說:「一隻令人厭惡的猴子,什麼地方也不去,就待在這一張餐桌上。」

她臉部扭曲地用顫抖的手擦拭光滑的桌面,彷彿這麼多年之後可能還有幾根猴毛殘留在桌上。

「那你怎麼辦?」

「我貼著廚房的邊緣繞到後門旁邊,把門打開,希望那隻猴子會自己跑出去。」

「可是它正在享受它的橘子,所以舒舒服服地待在原處不動。」我這麼猜想。

「沒錯。它看著打開的門,然後又看著我——然後它真的好像在笑,是一種吃吃竊笑的聲音。」

「我發誓我偶爾見過狗笑,說不定猴子也會笑。」

安琪拉直搖頭。「印象中從來沒在實驗室里聽它們笑過,當然,想想它們過的那種日子……它們的確沒有什麼理由值得高興。」

她有些不自在地盯著天花板著,天花板上三個交錯的光環不停閃動,看似幽靈冒火的眼睛,原來那只是桌上三隻紅色玻璃燭台的投影。

為了鼓勵她繼續講下去,我接著她先前的話說:「所以它不願意出去。」

她沒有答覆,只是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後門邊,檢查門閂是否還緊緊地卡住。

「安琪拉?」

她示意要我別出聲,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拉開一小寸窗帘,窺探灑著月光的後院,舉止之間像是害怕會有一張猙擰的面孔突然貼在玻璃窗外狠狠地盯著她。

我的酒杯已經空了,我拿起酒瓶,猶豫了一下,沒有斟酒又把酒瓶放下。

當安琪拉從門邊轉身過來的時候,她接著說:「那不是普通的笑聲,克里斯。那種駭人的聲音,我永遠都沒有辦法把那種聲音淋漓盡致地描述給你聽,那是一種邪惡的……邪惡的呵呵竊笑聲,摻雜著一種陰險狡詐的味道。嗅,是,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這只不過是一隻畜生。只是一隻猴惠子,哪有什麼善良和邪惡可言,頂多是頑劣罷了,不能算是邪惡;畜生嘛,難免也有脾氣不好的,那是一定的,不過不可能蓄意心懷不軌。那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哼,讓我告訴你,這隻猴子不僅僅是頑劣那麼單純,那是我這輩子聽過最陰冷的笑聲,最陰冷、最醜陋——也是最邪惡的。」

「我還在聽。」

說完她非但沒有回到座位上,反而直接走到洗碗槽旁邊。水槽上的每一寸窗玻璃都被窗帘密不通風地遮蓋著,但是她還是謹慎地再將窗帘拉整一番,確保沒有人能從窗外偷窺。

她的視線轉回到餐桌上,眼神之中彷彿那隻猴子現在就坐在桌子上似的。安琪拉接著說:「於是我拿起掃把,心想我可以先把這個傢伙趕到地板上,然後再把它攆到門邊去。別誤會我的意思,我沒有要拿掃把打它或什麼的,只是想輕輕擦到它如此而已。」

「我了解。」

「可是它一點也不怕。」她說:「反而勃然大怒。把吃剩的一半橘子砸到我身上,並伸手抓住掃把,想把它從我手上搶走。它看我死不放手,就開始沿著掃把的竿子朝我的手爬過來。

「動作比什麼都靈活。好快。它齜牙咧嘴地尖叫,朝我吐口水,直直向我逼近。於是我趕緊將掃把扔掉,猴子也跟著掃把一起摔到地上,我連忙向後倒退,直退到碰到冰箱為止。」

她說著說著又撞到冰箱。冰櫃里的瓶子跟著震動了一下,傳出隱約的碰撞聲。

「它就站在地板上,正對著我,它憤然將掃把甩掉。克里斯,你不知道,它簡直憤怒到了極點。單單因為這件事就大發雷霆實在說不過去,我並沒有傷到它,甚至連掃把都還沒掃到它,反正它就是不願意在我這裡吃任何一點虧。」

「你先前說大多數的恆河猴都很溫和。」

「但這只不是,它咧開嘴唇,露出牙齒,不停尖叫,反覆向我衝過來又沖回去,跳上跳下,張牙舞爪,用一種痛恨的眼神對我怒目相視,而且不斷用拳頭槌打地板……」

她原先捲起的袖子這時已經滑落了一些,她把雙手伸到袖口裡藏起來。這隻回憶中的猴子對她而言依然栩栩如生,彷彿隨時有可能撲上前,咬掉她的指尖。

「它就像是個林儒。」她說:「故事書里的那種邪惡小精靈,還有那對深黃色的眼睛。」

我覺得自己彷彿也能看見那雙眼睛,燃燒的眼睛。

「然後突然之間,它跳上櫥櫃,一溜煙跑到最靠近我的梳理台。

它那時就站在這裡,「她用手指給我看,」就在電冰箱旁邊,距離我只有幾英寸,我一轉頭,它就坐在和我眼睛齊平的地方,不停沖著我嘶嘶地叫,一種很奸詐的嘶聲,而且它吐出的氣全是橘子的味道。你就知道我們之間的距離有多近,當時我知道——「她說到一半突然中斷,停下來傾聽屋內的聲音。她轉頭向左邊張望,通往黑漆漆的餐廳那扇門正敞開著。

她的神經質立刻感染到我,加上我今天日落以來的種種經歷,讓我特別容易受到傳染。我緊張兮兮地坐在椅子上,微傾著頭,不讓任何邪惡的聲音逃過我的耳朵。

燭火投射的三個光環無聲無息地在天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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