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

我曾經看過加州胡椒樹的照片,它們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光,像綴著蕾絲花邊似的風姿綽約,是綠樹中的美夢成真。到了夜裡,胡椒樹則展現出和白天截然不同的風貌,它看起來像是低垂著頭,用垂掛的枝葉掩住擔憂或哀傷的臉龐。

沿著通往寇克殯儀館漫長的車道兩旁全部都是這種樹。殯儀館矗立在市區東北角一座佔地三英畝的山丘地上,位於一號公路的內側,必須通過一座高架橋才能抵達。這些夾道守候的樹如同列隊前來致哀的哀悼者。

我沿著殯儀館的私人道路往上爬,路旁洋菇狀的造景燈投射出一環環的燈光,晚風中枝葉微微騷動。風和葉摩擦時發出一聲聲輕嘆。

殯儀館的道路兩旁沿途都沒有停車,顯示目前沒有任何瞻仰儀式在進行。

平常我在月光灣穿梭的方式不是走路就是騎腳踏車,我沒有理由去學開車,白天我不能開,到了晚上我必須配戴太陽眼鏡以免受到迎面而來的車燈強光刺痛眼。執勤的警察遇到戴太陽眼鏡開夜車的駕駛總是大皺眉頭,不管你看起來多酷。

一輪滿月升起。

我喜歡月亮,她明亮而不灼人,她將美麗的事物擦得更光亮動人,並為不美的事物遮掩瑕疵。

柏油路在寬闊的山丘頂上繞了一圈,在中間形成一小片圓形草皮。草皮的中心是一座仿米開朗基羅「聖母拗子像」(PIETA )的水泥鑄模雕塑。

月光下,耶穌基督的遺體被摔在母親懷裡閃閃發光,聖母也發出微微的亮光。若是在陽光底下,這麼粗製濫造的仿製品看起來一定有說不出的寒酸。

然而,大多數前來悼唁的人們在失去親友的重大創痛之下,往往能從這些揭示宇宙倫常道理的雕塑中得到心靈的撫慰,哪怕只是這樣一個拙劣的仿製品。人類很讓我欣賞的一點就是他們能夠仰賴涓滴的希望將心靈提升到最高點。

我在殯儀館的門廊下止步,不禁徘惶起來,因為我完全無法評估踏出下一步會招致什麼樣的危險。

這棟龐然矗立的雙層喬治亞式建築,紅色的磚牆和白色的木板相陪襯,若換作在月光灣以外的地方,或許能稱得上是全城最可愛的一棟房子。可是寇克的這一棟豪華大宅坐落在月光灣海岸邊上,看起來比來自另一座銀河系的太空船更令人感到突兀。這座宅院需要的是榆樹而不是胡椒樹,是陰沉的穹蒼而非加州的萬里晴空,是時而飄落的冰冷雨絲而非溫暖的傾盆大雨。

桑第住的二樓此時是暗著的。

舉行瞻仰儀式的靈堂位於一樓。從正門兩側微斜的彩繪玻璃望進去,我看見室內最里惻隱約透出微弱的光線。

我按下電鈴。

這時有一個人從走廊底端走出來,一步步走到門邊。雖然我只能看到人的輪廓,但是從他走路優雅的姿態,我可以斷定是桑第。寇克。他的舉手投足姿態高雅,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更加瀟洒。

他走到玄關處,將室內的兩盞燈和門廊的照明打開,他一開門看到我眯著眼從帽檐下望著他,露出相當驚訝的表情。

「克里斯多福?」

「晚安,寇克先生。」

「我對你父親的事感到萬分遺憾,他這麼好的一個人。」

「是,是,他的確是。」

「我們已經將他從醫院接過來了,我們一直把他當成自己的家人

一般加倍禮遇看待,克里斯多福——這一點你可以放心。我在灰敦念書的時候選修過他的二十世紀詩選那門課,你知道這件事嗎?「

「是,那當然。」

「我從他那裡學會欣賞艾略特(Eliot )和龐德(POund )、奧登(Au-den )和伯雷恩(Plath )、貝凱特(Beckett )和愛涉貝利(Ashbery ),還有勞伯。佈雷。葉慈。全部都是從他那裡學來的。一開始修那門課的時候我覺得讀詩令人難以消受——到課修完的時候我卻覺得沒有詩就活不下去。」

「華里斯。史帝文生(Wallace Stevens )、唐諾。賈上提斯(DonaldJUstice)和路易斯。葛路克(Louise Gluck)是他個人最喜歡的詩人。」

桑第微笑著點點頭,接著說:「噢,對不起,我忘了。」

出於對我個人狀況的一番體貼,他特地將玄關和門廊的燈關掉。

他站在黑漆漆的門口對我說:「這件事對你的打擊一定很大,但至少他不用再受病痛折磨了。」

桑第有著綠色的眼珠,但此時在皎潔的月光下看起來,卻像甲蟲的殼一般烏溜溜的。

我仔細端詳他的眼神,開口問道:「我可以見他么?」

「什麼?是你父親嗎?」

「當他們把他從病房搬走的時候,我沒有掀開床單看他最後一眼。那時我實在沒有心情,也覺得沒有必要。可是現在……我真的很想再見他最後一面。」

桑第的眼睛就像黑夜裡的海面一樣沉靜,但在那看似寧靜的表面之下卻是一片波濤洶湧。

他依然保持他那親切的長官安慰喪家眷屬的平和語氣:「噢,克里斯多福……我真的很抱歉,可是手續已經開始進行了。」

「你已經把他放進火爐了嗎?」

桑第從小在委婉辭令充斥的家族企業里長大,對我的直言不諱似乎有點傻了眼。「亡者已經被移送火化,是的。」

「這是不是太快了些?」

「做我們這一行的,辦事延誤並非明智之舉。若是我知道你要來假如有足夠的光線讓我能看清他眼珠真正的綠顏色,我懷疑他敢不敢用他那甲殼般的眼睛大膽地與我正面對視。

在我沉默的片刻,他立即又開口說:「克里斯多福,這件事讓我覺得很苦惱,看你這麼難過,明知我原本可以幫上一點忙。」

在我荒謬的一生當中,有些事情我閱歷豐富,也有些事我向來少有機會經歷。雖然白天對我來說相當陌生,但是我對夜晚的瞭若指掌卻無人能匹敵。儘管我知道有些無知的傻瓜常拿我當作刻薄的對象,我對人性的了解主要還是來自與父母親的相處,以及那些跟我一樣日夜顛倒的好朋友,也因此我很少有被人惡意欺騙的經驗。桑第的瞞天大謊令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彷彿這不僅是他的恥辱,也是我的恥辱。我再也無法正視他如黑曜石般的雙眼,忍不住低下頭盯著門廊的地板。

他誤將我的羞愧當成難過得說不出話來,特地走到門廊上用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試著不逃避他的動作。

「我的工作就是為人提供慰藉,克里斯多福,但是我一點也不擅長這份工作。說句真心話——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來詮釋死亡的意義,或者讓死亡變得較容易承受一些。」

我只想端他的屁股一腳。

「我不會有事的。」我說,知道自己最好在做出一些衝動的事情之前趕緊離開。

「我聽見自己和一般人說的儘是陳腔濫調,那些話你永遠不會在你父親喜愛的詩篇裡面讀到,所有我不想對你說那些,所以的人當中只對你特別。」

我頷首點頭,輕輕向後退一步從他手中抽身。「謝謝你,寇克先生,很抱歉打擾你了。」

「你沒有打擾我,一點也沒有,我倒真希望你早點先打電話過來,

那麼我就有辦法……拖延。「

「那不是你的錯,沒關係,真的。」

我從地面鋪著紅磚而且沒有台階的門廊向後退到柱廊下方的柏油馬路上,轉身背對著桑第。

他再度退回那夾在里外兩片黑暗中間韻大門,並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喪禮的事——什麼時候舉行?如何舉行?」

「不,不,我還沒有時間想。我明天再告訴你。」

正當我要離去時,桑第又問:「克里斯多福,你沒事吧?」

這次我有些距離地面對著他,用一種麻木得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漫不經心地回答:「沒事,我還可以,不會有事的。謝謝你,寇克先生。」

「我真希望你早一點撥電話來。」

我聳聳肩,雙手插入夾克的口袋裡,再一次轉身背離這棟華宅,朝聖母慟子像走去。

塑像原料當中混含的雲母碎片,經晶瑩的月光一照射,使得聖母的臉頰看起來閃閃發亮。

我按捺住內心的衝動,不讓自己回頭去看殯儀館的主人,我很確定他還在注視著我。

我一直沿著路往下走,兩旁被人遺忘的行道樹像是在低聲交談。

不知不覺間氣溫已經降到華氏六十度左右。從海面拂來的微風在經過千里重洋後顯得更加純凈,只帶著一抹淡淡的鹹味。

直到下坡的私人車道將我帶離桑第的視線之外許久後,我才敢再回頭張望。我只看到尖滑的屋頂和煙囪陰影幢幢地浮襯在星光點點的夜空下。

我從柏油路面合開改走草地,接下來是上坡,這回我走在有樹葉遮蔽的陰影之下。天上的一輪明月彷彿也被胡椒樹編人飄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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