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遺願

聽到「篤篤」的敲門聲,紀乾坤從成堆的案卷資料中抬起頭來,沖著門口說了一句「進來」。

門被推開,魏炯的半個身子探了進來。

「是你啊。」紀乾坤笑了,「快進來。」

魏炯走進房間,反手帶好房門,卻沒有立刻過來,而是站在門口上下打量著紀乾坤。

「愣著幹嗎?」紀乾坤心下有些詫異,「坐啊。」

魏炯應了一聲,慢慢地走到床邊坐下。紀乾坤摘下眼鏡,指指窗台上的電水壺:「自己泡茶喝,給我也來一杯。」

魏炯順從地照做。幾分鐘後,兩個人各捧著一杯茶,相對而坐。紀乾坤吹開杯口的茶葉,小心地啜了一口滾燙的茶水,問道:「最近在忙什麼?好幾天沒見你了。」

「哦,我報考駕校了。」魏炯搔搔腦袋,「去練車來著,嗨,手忙腳亂的。」

「哈哈,剛開始學車都是這樣的。」紀乾坤捧著茶杯,笑眯眯地看著魏炯,「對你來說,哪一項最難啊?」

「坡起吧。」魏炯不好意思地笑笑,「總是熄火,昨天被教練罵慘了。」

「那個簡單。」紀乾坤放下茶杯,邊做手勢邊說道,「停到坡上之後,踩住離合器和剎車,然後慢慢松離合,感覺到車身振動之後,一點點鬆開剎車……」

魏炯一臉認真地聽著,似乎在用心記憶。

「行啊老紀,想不到你還懂駕駛。以後我有不會的,就問你好了。」

「沒問題。」紀乾坤頗為自得,「我是老司機了。」

魏炯的臉色卻陰沉下來,一言不發地看著紀乾坤,眼神顯得很陌生。

紀乾坤覺得奇怪,皺起眉頭問道:「你小子今天是怎麼了?」

「沒事。」魏炯很快就恢複了常態,他走到窗邊,掀起窗帘向外面望去。

「老紀。」

「嗯?」

「今天天氣不錯。」魏炯放下窗帘,轉身沖紀乾坤笑笑,「我推你出去走走?」

幫紀乾坤穿衣戴帽頗花了一番工夫。推著他來到走廊里的時候,魏炯的臉上已經冒出了汗。剛剛走出十幾米,魏炯忽然哎呀一聲。

「老紀,我得回去一趟——手機落在書包里了。」

「好。」紀乾坤解下腰間的鑰匙串遞給他,眨眨眼睛,「怎麼,怕岳筱慧聯繫不上你?」

「別胡說啊。」魏炯的臉紅了一下,接過鑰匙轉身跑去。

萬里無雲,艷陽高照。風吹在臉上,已經有了些許暖意。紀乾坤在院子里轉了幾圈,忍不住摘下帽子和圍巾,一邊享受著陽光曬在頭頂的麻癢感,一邊大口呼吸著濕潤的空氣。

院子里的積雪已經徹底融化,甬道之外的地面踩上去軟綿綿的,令人忍不住想像在土壤下面是否有新芽在悄然萌動。

路過那棵桃樹的時候,紀乾坤讓魏炯停下來。他摸摸粗糙的樹榦,又用力拍了拍。

「就快開花了,滿樹粉紅,很漂亮。」

魏炯站在他身後,默默地看著紀乾坤那一頭花白的頭髮。良久,他開口問道:「老紀,這麼多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嗯?」紀乾坤回過頭,「怎麼忽然想起問這個?」

「我想起杜成的一句話。」魏炯推起輪椅,繼續向前走,「你沒有選擇遺忘,繼續生活下去,而是留在了二十三年前的回憶里。」

「是啊,忘不掉。」紀乾坤的聲音喑啞,「怎麼可能忘掉。」

「許明良被槍斃後,你申訴了嗎?」

「其實,我在一審判決後就申訴了。我認為他絕對不是兇手。」紀乾坤嘆了口氣,「石沉大海,沒有人相信我。」

「出車禍之前,你也在調查這個案子嗎?」

「嗯。」紀乾坤扭頭看看牆外,旁邊的小學裡不時傳來孩子追逐嬉鬧的聲音,「但是沒有絲毫進展。你也知道,一個普通老百姓,想查清一件被官方蓋棺定論的案子有多難。」

「警方不介入,你什麼都做不了。」

「是啊。」紀乾坤低下頭,「我無數次去公安局,想說服他們重新偵查這個案件。可是,每次都像個瘋子一樣被轟出來。」

「走投無路。」

「走投無路。」紀乾坤重複道,「我很清楚殺害我妻子的兇手就在這個城市裡,可是我沒辦法親手抓住他。」

「後來呢?」魏炯把輪椅停在甬道盡頭,繞到紀乾坤身側,俯下身子,盯著他的眼睛。

「後來……」紀乾坤回望著他,笑了笑,「我就出車禍了,接著就住到了這裡。」

魏炯垂下眼皮,重新站直身子,將輪椅掉頭,沿著來路慢慢往回走。

「車禍,是哪一年的事兒?」

「1994年6月7日。」紀乾坤的語氣平淡,「春夏之交。然後我昏迷了一年半,1996年初被送到這裡——還有什麼要問的?」

魏炯停了一下,隨即繼續推著他向前走。

「然後,你就一直在等?」

「等什麼?」

「等一個機會,或者,等一個我這樣的人出現。」

紀乾坤沒有回答,良久,他緩緩地開口。

「魏炯?」

「嗯。」

「你是不是覺得,我利用了你?」

「沒有。」魏炯腳步不停,慢慢向小樓走去,「我只是覺得,你並不像我最初認識的那樣簡單。」

紀乾坤又沉默了一會兒:「你是指張海生那件事?」

等了幾秒鐘,見魏炯沒有回應,他嘆了口氣,自顧自說下去:「我是逼不得已,想在這裡自由活動,沒有張海生不行。而且,我的時間不多了。再這樣下去,我要麼瘋,要麼死。」

紀乾坤看著面前越來越近的小樓:「那個人,我找了他二十三年。如果我這輩子不能為妻子報仇雪恨,死也閉不上眼睛。」

「用那樣的手段殺死一個女人,不管他出於什麼目的,都必須付出代價。」魏炯把輪椅停在小樓門口,「老紀,你放心,你會等到那一天的。而且,不會太遠了。」

「哦?」紀乾坤驚訝地回過頭,「你的意思是?」

魏炯壓下輪椅的握把,把前輪搭在台階上:「我們回去吧。」

他朝紀乾坤的房間努努嘴:「杜成應該到了。他有事情要告訴你。」

杜成和岳筱慧站在走廊里。紀乾坤一邊和他們打招呼,一邊打開房門。進了房間,紀乾坤招呼他們坐下,同時讓魏炯把自己推到窗檯邊。再回過頭,發現三個人都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他。

「幹嗎啊,這麼嚴肅?」紀乾坤看著他們凝重的表情,不由得失笑。然而,他似乎一下子意識到什麼,臉上的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杜警官……」

「老紀,」杜成看了看魏炯和岳筱慧,「我們……」

「等等!」紀乾坤突然伸出一隻手阻止杜成繼續說下去,另一隻手在身上瘋狂地摸索著。魏炯想了想,從床頭拿起香煙和打火機,遞給他。

紀乾坤哆嗦著點燃香煙,吸了一大口,臉色已經開始發白。

「你說吧。」

杜成笑笑:「找到他了。」

區區四個字,紀乾坤用了足足一分鐘才搞明白它們的含義。他夾著行將燃盡的香煙,怔怔地看著杜成,半晌才擠出一句話:「是誰?」

杜成拉開皮包,從裡面拿出一張照片遞給他。

「他叫林國棟,是許明良的家庭教師。」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里,杜成把他們如何通過香水、指紋以及馬健、駱少華的反常表現等線索,最終查到林國棟身上的過程向紀乾坤做了詳細的介紹。紀乾坤始終盯著照片,面無表情。最後,杜成甚至開始懷疑他有沒有在聽自己說話。

講述完畢,紀乾坤依舊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良久,他才開口問道:「確定是他嗎?」

杜成點點頭:「確定。」

如果說他之前只是對林國棟高度懷疑的話,那麼,馬健和駱少華在那一夜的所作所為就讓杜成對此確信無疑。而且,他決定把兇手的身份告訴紀乾坤,也恰恰是因為馬、駱二人的行動。

儘管林國棟對駱少華以外的人毫無察覺,但是他顯然已經身處一個非常危險的境地中。杜成很清楚馬健的性格和手段。雖然他沒料到馬健會甘願犧牲陳曉來除掉林國棟,但是這至少說明馬健已經動了殺機。一擊未能得手,他們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即使已經被杜成洞悉了他們的目的,馬健也一定會尋找機會幹掉對方,來個死無對證,一勞永逸。

這樣一個人,固然死不足惜。對於馬健和駱少華而言,林國棟是一個隨時可能起爆的定時炸彈,當年的錯案一旦敗露,大家都將在恥辱中度過後半生。殺掉他,才是永絕後患。然而,對於杜成而言,他需要林國棟活著。

他需要林國棟站在被告席上,接受法律的制裁。唯有如此,才能不辜負妻子和兒子的早逝,才能讓紀乾坤坦然回首這牢籠般的生活,才能讓許明良洗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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