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臨終關懷

杜成穿過一片潮濕的空地,在一個身材粗壯的女護士的引導下,向住院部大樓走去。

春季到來,腳下的土地不再堅硬,踩上去有深陷的感覺。可以想像,初生的綠草正在泥土下頑強地生長。空地上有一些病人在散步,把厚重的棉毛衣褲穿在病號服下面,個個顯得臃腫不堪。杜成看著一個正對著牆壁自言自語的病人,險些撞到一個拿著枯枝在地上戳來點去的中年男子。

「幹什麼?」中年男子顯得非常不滿,「別碰壞我的作戰沙盤!」

「哦。」杜成小心翼翼地繞開他,「首長,您繼續。」

走進住院部大樓,杜成和女護士乘坐電梯直達頂層。穿過一條走廊的時候,杜成才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正身處一家精神病院中。左側是病房,他盡量不去看房門中那一張張驟然出現的臉,想來那些扭曲、失常的面孔不會讓人感到太愉快。

走廊的盡頭就是會客室。室內陳設簡單,除了一張長桌及幾把椅子之外,再無他物。女護士安排他坐在桌旁,又給他拿了一杯熱水就關門離開了。

杜成一個人坐在會客室里,最初,覺得四周一片寂靜。又坐了一會兒,他意識到耳邊其實有隱約的聲音傳來。似乎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叫嚷、掙扎、廝打,另外幾個男人在呵斥,還夾雜著女性的尖叫。漸漸地,混亂的聲音歸於平息,最終徹底安靜下來。

杜成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監獄和紀乾坤所在的養老院。

幾分鐘後,一個穿著白色衣褲的男子走進會客室。他邊走邊放下挽起的袖子,不停地喘著粗氣,額頭上滿是亮晶晶的汗水。

「杜警官是吧?」他走到桌旁,向杜成伸出一隻手,「我姓曹,是這裡的主治醫生。」

杜成站起來,隔著桌子和他握握手。

「抱歉讓您久等,有個病人發病了。」曹醫生擦擦汗,坐在杜成的對面,視線落在那杯熱水上。

杜成立刻把水杯向他推過去:「你喝吧,我沒動。」

曹醫生也不客氣,拿起水杯一飲而盡。

「您找我有什麼事?」

「關於一個患者。」杜成取出記事本,「他叫林國棟,聽說您是他的主治醫生。」

「林國棟?」曹醫生抬手擦嘴的動作停了下來,「他已經出院了。」

「我知道——剛才我看到他的出院證明了。」杜成點點頭,「是最近的事兒?」

「嗯,春節前。」

「也就是說,他在精神病院里住了……」杜成在心裡計算了一下,「二十二年?」

「對。算起來,我是他的第二個主治醫生了。」曹醫生苦笑了一下,「之前是朱惠金醫生。」

「他的病很嚴重嗎,需要這麼久的時間治療?」

「從他的病歷上來看,是心因性精神障礙。」曹醫生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精神病和其他疾病不同,它沒有太多可靠儀器設備檢驗的指標和參數,而且病情往往纏綿,複發率也高。」

「那麼,既然允許他出院,就說明他已經痊癒了?」

「嗐,怎麼說呢?」曹醫生撇撇嘴,「您是體制內的人,您一定知道,在咱們國家,有些事不能較真。」

「哦?」杜成揚起眉毛,「您的意思是?」

「對林國棟的情況,很難評估,不能完全肯定已經治癒,也不能完全否定。」曹醫生盯著桌面,語氣淡然,「他的治療費用一直都是家裡負責。後來,他媽媽去世了,所以,只能提供最基本的治療費用。市裡只有一家安康醫院,床位非常緊張。所以,今年初,院里集中清退了一批患者,凡是沒什麼大危害的,都辦理出院了——你也知道,醫院也得創收嘛。」

杜成在心裡「哼」了一聲。的確如曹醫生所說,目前在全國範圍內,安康醫院不過只有區區二十幾家。收治精神病人,對地方政府來講是一件非常頭疼的事情。特別是那些無力負擔治療費用的家庭,只能由政府從財政預算中給予撥款。倘若是需要長期治療的病人,如果政府撥款不及時,醫院就將病人「被出院」的情形並不鮮見。

「林國棟在醫院裡的表現怎麼樣?」

「還行吧。」曹醫生想了想,「他算比較聽話的病人,有過幾次情緒和行為異常,被管束後就好多了。」

「管束?」

「電擊器、約束衣什麼的。」曹醫生的回答輕描淡寫,「沒辦法,怕他傷人嘛。」

杜成盯著他看了幾秒鐘,慢慢說道:「曹醫生,從你的專業角度來看,他到底有沒有病?」

曹醫生回望著杜成,看不出太多的表情變化,似乎對這個問題並不感到意外。

「杜警官,請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曹醫生頓了頓,「你是不是警方督察部門的?」

「不是。」杜成一愣,「我和你之間的談話完全是私人性質的。不是調查取證,否則我不會一個人來——你甚至可以忽略我的警察身份。」

「我明白了。」曹醫生稍稍放鬆了一些,但仍然言辭謹慎,「那我對您的答覆,也僅代表個人意見,而不能視為是醫院對林國棟的結論——我說清楚了嗎?」

「清楚,您說。」

「幾年前,朱醫生退休之後,我才接手對林國棟的治療。」曹醫生的語速很慢,似乎在斟酌著詞句,「我看過他的病歷,心因性精神障礙。這是個很廣泛的概念,好多精神疾病都可以用這個詞來涵蓋。」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杜成,又繼續說下去:「既然是心因性精神障礙,那就應該受到了相當程度的精神打擊或者精神刺激。可是,我在他的診療記錄里,沒看到任何陳述。而且,根據我對他的觀察,林國棟的表現和其他的精神病患者相比,有很大的區別。」

「你不是說他有過情緒和行為異常嗎?」

「呵呵。」曹醫生笑了一下,「換作你,被關在這裡幾十年,每天和精神病人朝夕相處,你會不會安之若素?」

「你的意思是?」

「我什麼意思都沒有。」曹醫生立刻答道,「你自己來判斷。」

杜成笑了笑,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您剛才問我是不是督察部門的。」杜成留意觀察著曹醫生的神色,「和這件事有關係嗎?」

曹醫生猶豫了一下:「這同樣是我的猜測。首先我需要聲明的是,我並不否定林國棟是精神病人。但是,他入院治療了二十二年,是不是因為他曾犯過什麼事,把這個當作一種替代的懲罰措施?」

「哦?」

「我給您舉個例子吧。」曹醫生湊過來,壓低聲音,「『被精神病』這個詞,你應該聽過吧?」

杜成當然聽過。它是指一些正常人被送進精神病院進行隔離治療,進而變相剝奪人身自由的情形。醫院往往只對送治人或者提供醫療費用的人負責,而不對所謂的「患者」採取任何治療措施。不過,隨著相關法律法規的完善,近年來,這種「被精神病」的情況已經很少見了。曹醫生很清楚這是違法行為,所以謹慎答覆。不過,他詢問杜成是否是警務督察部門的人,讓杜成產生了新的疑問。

「他是誰送來的?」

「公安機關。」曹醫生坐直身體,「強制醫療。」

「市局?還是哪個分局?」杜成立刻追問道。

「某個分局吧。具體的我也記不清了。」曹醫生聳聳肩膀,「回頭可以查查。不過,送治部門還算負責,有個警察每個月都會來,查看林國棟的情況。二十多年了,沒間斷過。」

「他叫什麼?」

「姓駱,叫駱少華。」曹醫生笑笑,「挺罕見的姓,所以很容易記住。」

杜成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隨即,他的大腦就飛速運轉起來,似乎有一條無形的線,將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段連接在一起,最終形成一塊完整的拼圖。

然而,還沒容他看清這塊拼圖的全貌,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

杜成掏出手機一看,是高亮。

「喂?」

「老杜,亮子。」高亮的聲音很低,還帶著迴音,似乎是躲到了消防通道里,「馬健委託我們部門查一個人的資料,他叫……」

「林國棟。」杜成脫口而出,「是吧?」

「我靠,你怎麼知道?」高亮顯得非常驚訝,「馬健要來局裡拿資料,已經在路上了。」

馬健獨自坐在鐵東分局的會議室里,喝著紙杯里的熱茶。會議室呈長方形,靠北側的牆壁上是一排展示櫃。分局在歷年來獲得的各種獎盃、獎狀、嘉獎證書都擺放其中。即使相隔數米遠,馬健仍然知道第二排展示柜上左起第四個是一張集體二等功的獎狀。

那是破獲「11.9」系列強姦殺人碎屍案之後,省公安廳對專案組給予的集體獎勵。以往在這個會議室開會的時候,馬健總會對這張獎狀多看幾眼。然而,今天它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卻讓他覺得無比刺目。

馬健扭過頭去,情緒開始慢慢低落。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高亮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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