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證偽

半杯茶下肚,杜成就看見張震梁拎著一個大紙袋走了進來。他揮了揮手,四處張望的張震梁看到了他,快步走過來。

「師父過年好。」張震梁拉開椅子坐下,「怎麼選這麼個地方?」

「大年初四。」杜成給他倒上茶水,「有個地兒能開張就不錯了。」

「也是。」張震梁笑,把大紙袋推過去。

杜成打開紙袋,裡面是裝訂好的案卷材料。他大致翻了翻,全部是關於1990年系列強姦殺人碎屍案的。相對於自己掌握的資料,張震梁提供的這份要更詳細些。除了公安卷宗外,檢察院的起訴材料和法院的庭審記錄、一二審判決書都有。

「你都看了?」

「嗯。」張震梁剝開一粒開心果丟進嘴裡,「斷斷續續的,有空就查查。」

杜成點燃一支煙,看著昔日的徒弟:「什麼看法?」

「說實話?」

「廢話。」

「你們當年搞的這案子……」張震梁撇撇嘴,「如果按照現在的標準,就是胡來。」

其實許明良被專案組高度懷疑,並非毫無道理。首先,從許明良的居住地來看,符合杜成根據拋屍路線所框定的大致範圍。而且,他的職業及駕駛的白色貨車也和專案組的推測基本一致。至於他的反偵查能力,也在他家搜出的各種有關刑偵的文學及紀實作品中得以驗證。

其次,從許明良自身的特徵來看,出身於單親家庭,學習成績一般,個性孤僻,朋友不多,青年時曾遭遇挫折。因生活壓力,母親對其較為疏忽,母子間缺乏必要的交流和溝通。這將導致他對他人缺乏憐憫和同情心。可能無戀愛史,究其原因,不能排除是難以與其他女性建立正常聯繫的緣故。有性需求,並曾目睹母親與其他男性偷情,可能會產生憎恨女性的心理。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這樣的人犯下強姦、殺人的罪行並不奇怪。

最後,在包裹屍塊的塑料袋上發現了許明良的指紋。這是最直接,也是最重要的證據。檢察院批准逮捕、起訴以及法院判決其有罪的依據,也是圍繞著這一證據展開的。

「嗯,這種懷疑當然是有依據的。」張震梁並不否認這一點,「換作是我,也會先把這傢伙抓起來,審一審再說。不過……」

「不過什麼?」

「直接證據太少了。說穿了,除了指紋,你們什麼都沒有,比如體液。」

「每一起殺人案都沒提取到,兇手用了保險套。」

「但是保險套也沒在他家裡發現啊。」

「這個好解釋,作案後丟棄。」

「這個不好解釋。」張震梁敲敲桌子,「一個懂得清理屍體、使用保險套、擦去指紋的人,會在包裹屍塊時犯下那樣的錯誤?」

「作案後心慌意亂,可以理解啊。」

「問題是,他那時候已經不慌了。」張震梁直起身子,「殺了四個人,他的分屍手法已經越來越熟練,包裹屍塊也是有條不紊。另外,他還費勁兒去拋屍,你不覺得奇怪嗎?」

「有什麼奇怪?」

「這傢伙是屠戶啊。」張震梁看看四周,壓低了聲音,「如果我是他,犯不著去拋屍。」

「你會怎麼做?」杜成盯著他問道。

「咱們都清楚,人體屍塊和豬肉太他媽像了。搞試驗,不都是用豬嗎?」張震梁低聲說道,「先處理掉頭顱和手腳——比方說蒸煮後切碎,其餘部分慢慢處理唄。這傢伙的方便條件太多了。拋屍,風險大,還費勁,根本不至於。」

「這麼說,你覺得不是他?」

「那倒不是。只是覺得不能絕對肯定是他。」張震梁把杜成面前的茶杯續滿水,「按現在的標準來說,就是沒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

杜成嗯了一聲,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張震梁喝了口茶水,看著杜成,忽然醒悟過來。

「師父,你……你玩我?」

杜成哈哈地笑出聲來。

「你個老東西,你心裡早就有數了對不對?」

張震梁對案件的分析,基本在杜成的考慮範圍內。幾十年的刑警生涯,讓他對犯罪有一種近乎直覺般的本能反應。真正的兇手並不是許明良,這是他的第一判斷。驗證這個判斷的最好辦法,就是從各種角度來試圖推翻它,所以他找張震梁來聊案子。如果不能否定這個思路,那就意味著自己的方向是正確的。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從法律上證實這個結論。

或者,找出真正的兇手。

「其實,當年也不能全怪你們。」張震梁也點燃一支煙,「證據規則和現在不一樣,而且還限期破案。」

「這不是借口。」杜成低下頭,「那是一條人命。」

張震梁沉默了一會兒:「師父?」

「嗯。」

「你為什麼一定要把這個案子查清?」

杜成定定地看了張震梁幾秒鐘:「震梁,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知道。」張震梁端正地坐好,「所以我才這麼問。萬一……來不及了呢?」

杜成笑笑:「我沒想過這個。」

「師父,」張震梁的吐字很艱難,「剩下的時間,你干點兒什麼都行啊。只要你想做的,我們都可以盡量幫你實現……」

「哈哈,我現在就想查這個案子。」

「嗯。」張震梁移開目光,盯著桌面,「要不這樣,你歇著,我來查。如果,你來不及了,我保證,一定查清真相。」

「家祭無忘告乃翁?」杜成隔著桌子拍拍張震梁,「別逗了。這是我的事兒,這案子對你的意義和對我的意義是不同的。」

「能有多不同?」

「這麼說吧。」杜成直視著張震梁的眼睛,「我餘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為了這件事。」

張震梁回望著杜成,臉上的表情漸漸凝重。良久,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師父,1992年11月,你在哪裡?」

「嗯?」杜成被問得一愣,「我想想。」

1992年初,許明良被執行死刑。從一審宣判到許明良被槍決,始終有一個人在為他奔走鳴冤。然而,在嚴密得如同機械般的司法機關面前,個人的力量實在是微不足道,即使他是這機械中的一個零件。

這個人,就是杜成。

他堅持認為那是錯案。為此,杜成與曾親如兄弟的馬健等人反目成仇。局裡更不能接受這件被上級高度稱讚的鐵案有任何紕漏。在反覆權衡之下,杜成被調離原崗位,去了本省內一個較偏遠的縣城,1993年才被調回。

「當時我在F市。」杜成想了想,「怎麼了?」

張震梁從隨身的皮包里拿出一個檔案袋,遞給杜成。

「我沒猜錯。」張震梁一臉肅穆,「既然你一定要做,那麼,你該看看這個。」

「你他媽還跟我藏了私貨?」杜成笑罵道。然而,他看到張震梁的表情,意識到這並不是個玩笑。

檔案袋裡仍然是刑事案件卷宗。杜成翻看了前幾張,臉色突然大變,手上翻動的速度越來越快。

「震梁,」杜成合上卷宗,死死地盯著徒弟,手已然開始發抖,「這……這是什麼?」

林國棟捧起速食麵的紙桶,喝下了最後一口麵湯,心滿意足地咂咂嘴。

這玩意兒的確省事,也好吃,比過去的速食麵強多了。

他起身離開桌子,走進廚房,把面桶扔進垃圾桶里,倒了一杯涼白開,還順便看了看正在充電的手機。

那是他的新「玩具」,可惜把玩了半天就沒電了。不過這不要緊,在手機充滿電之前,他還有許多有趣的事情可做。

林國棟重新回到電腦前,繼續瀏覽一個網頁。那是某門戶網站製作的一個關於食品安全的專題。林國棟邊看邊嘀咕,不時扭頭看看廚房。

他剛剛吃掉的那桶某品牌速食麵,因被質疑使用地溝油,也在網頁中所列的食品黑名單中。

林國棟罵了一句髒話。看來這新世界也並非事事美好。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繼續瀏覽網頁,無意中,他看到了前幾期專題的鏈接。滑鼠在鏈接上緩緩移動,最後,停在了其中一個上。

《他就在你隔壁——中國連環殺手檔案》。

林國棟的臉上浮現出奇怪的表情,似乎既期待又倨傲,彷彿一個尖子生在查看成績單。他騰出一隻手,抽出一支煙點燃,然後才按下滑鼠。

咔嗒。

顯示器的亮度驟然降低,一個色彩暗淡的頁面打開。

龍治民,陝西人,自1983年起,以僱工及提供住宿為名,將48人誘騙至家中殺害。

王強,遼寧人,自1995年起犯下多起搶劫、強姦、殺人案,受害者至少45人。

楊新海,河南人,自2000年起,在多地流竄作案,共殺死67人。

黃勇,河南人,自2001年起,將17名青少年誘騙至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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