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新世界

駱少華抬起頭看看烏雲翻滾的天空,罵了一句,拆開香煙的包裝。

空氣悶熱又潮濕。駱少華連打三次火才將香煙點燃。他吐出一口煙,費勁兒地活動著肩膀,汗濕的制服襯衫已經貼在了後背上。他揪起襯衫衣領,不住地扇動,同時摘下警帽,夾在腋下。

他用手捋了捋頭髮,立刻感到成綹的汗水已經順著脖子淌進了衣服里,把手在褲子上馬馬虎虎地擦乾,駱少華靠在電線杆上,悶悶地吸煙。

不知道是幾點,只知道是最深沉的夜。此刻萬籟俱寂,街面上一個行人也沒有。即使是夜班的計程車,似乎也在這條路上消失了。駱少華覺得疑惑,他扔掉煙頭,四處張望,看著那些沉默著佇立的樓房,黑洞洞的窗口。

沒有風。沒有聲音。他倚靠的這盞孤零零的路燈,彷彿是整個世界中唯一的光源。

這是什麼地方?駱少華突然意識到,他從何處來到這裡,又是怎麼來的——完全沒有印象了。

他感到莫名的緊張,本能地把手伸向腰間。強光手電筒、伸縮式警棍、手銬……最後,他摸到了六四式手槍的握柄。

這讓他略略心安。沒什麼怕的,我是警察。我要面對的,就是黑夜,以及從黑暗中猛然撲出的怪獸。

駱少華把香煙揣進褲袋,重新戴好警帽,抻抻身上的制服,準備繼續巡邏。剛剛邁動腳步,他的腦海中又出現了一個問號。

巡邏?

是啊,我在巡邏。可是,我的搭檔呢?

駱少華再次舉目四望,然而,除了身邊的路燈在地面上投射的光暈外,視力可及之處,仍然是濃墨一般的黑暗。

真是個奇怪的晚上。駱少華嘀咕道。不管了,先離開這裡再說。

他向左右看看,最後決定朝右走。幾步之後,他就發現自己已經看不到腳尖了。正在猶豫要不要打開手電筒,駱少華就聽到前方不遠處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響。

「嗵!嗵!」

他立刻停下來,屏住呼吸,仔細傾聽。

聲響來自於前方右側的某棟樓房裡,似乎有人在砍砸著某種重物。

「嗵!嗵!」

用心分辨的話,那異響中還夾雜著劈裂、折斷和撕扯的聲音——他在試圖把某樣東西從一個更大的物體上分離出來。

駱少華的心跳開始加速,嘴巴也一下子變得很乾。他迅速改變了巡邏路線,循著那奇怪的聲音走去。

不知道他是誰,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是銳器切砍肉體的聲音。

駱少華打開強光手電筒,那棟樓房在黑暗中浮現出模糊的輪廓。他盯著前方,加快了腳步。許多東西拂過他的褲腳,撞擊他的小腿。也許是荒草,也許是垃圾桶,也許是水泥花壇……他無心去考證,也沒時間去弄清楚。

那個人是誰?他在幹嗎?被砍切的是什麼?

距離那棟樓只有十幾米的時候,駱少華放緩步伐,眼睛越瞪越大。

那聲音消失了。

駱少華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奇怪的夜晚。奇怪的寂靜。奇怪的聲音。發生一切都不奇怪。

駱少華抬手擦擦額頭上細密的汗珠,順勢用手電筒掃視周圍的環境。在強烈的白光下,幾棵楊樹、綠色罩頂的自行車棚、水泥長凳、公共洗手池、油漆斑駁的木質鞦韆架一一出現在視野中。

駱少華鬆了口氣。這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居民小區,而且看上去風平浪靜。

然而,這口氣他只鬆了一半,就硬生生地憋在了喉嚨里。

聲音再次響起,就在他身後。

撞擊聲。沉悶。有規律。似乎有人拖曳著一個沉重的口袋,正一步步走下樓梯。

駱少華面對那棟樓,雙眼急速在四個單元門之間來回掃視。最後,他把視線鎖定在4單元上。

幾乎是同時,一個黑影出現在門口。

「誰?」駱少華大聲喝道,把手電筒光照射過去。

地獄就是這濃稠的黑暗。地獄就是這無語佇立的小樓。地獄就是他。地獄就是他手裡拎著的東西。

你恐懼什麼,他就是什麼。

駱少華髮出一聲尖厲的嘯叫,左手死死地抓住電筒,右手摸向腰間,眼前的黑夜,剎那間就鋪天蓋地。

「少華,少華!快醒醒!」

駱少華猛地睜開眼睛,右手兀自在腰間徒勞地摸索著,足足半分鐘後,他才意識到面前俯身望向自己的,是老伴金鳳。

是噩夢,又是那個噩夢。

駱少華重重地向後躺倒在床上,大口喘著粗氣。金鳳披衣下床,拿了一條毛巾,幫他擦去滿頭滿腦的汗水。

擦到脖子的時候,駱少華一把抓住金鳳的手腕,她那皺紋橫生,已略顯鬆弛的皮膚讓駱少華心安許多。金鳳沒有動,順從地讓他握住,輕輕地摩挲,等到駱少華的呼吸漸漸平穩,她才輕聲說道:「再睡會兒吧。」

駱少華點點頭。金鳳關掉檯燈,脫衣躺下,片刻,就發出細微的鼾聲。待她睡熟,駱少華重新睜開眼睛,一隻手在金鳳身上輕輕地拍著,側著頭,看窗外的天色一點點亮起來。

六點鐘,鬧鈴如常響起。駱少華悄悄地爬起,穿好衣褲後,輕手輕腳地走出卧室。剛走到客廳,就看到女兒駱瑩坐在餐桌前。

「起這麼早?」駱少華隨口問道,徑直向廚房走去,「早飯吃雞蛋麵條,行不行?」

「爸,」駱瑩抬起一隻手攔住他,「跟你聊幾句?」

駱少華盯著她看了幾秒鐘:「向陽又找你了?」

向陽是駱瑩的前夫,四年前因出軌和駱瑩離婚。近半年來,向陽頻繁聯繫駱瑩,大有復婚之意。不過,看駱瑩的態度,似乎並沒有這個打算。

「不是。」駱瑩示意他坐下,壓低聲音問道,「爸,你最近在忙什麼?」

駱少華拿煙的動作做了一半,頓了頓,抽出一支煙點燃。

「沒什麼事。」

駱瑩看了他一眼,撫弄著面前的杯子:「爸,昨天我去洗車,看了看里程錶。」

「嗯。」

「在這大半個月里,你開了一千多公里。」

駱少華彈彈煙灰,不作聲。

「爸,這麼多年,我媽的身體一直不好。你要是覺得煩,或者心裡有別人了,儘早說。」駱瑩抬起頭,直視父親的眼睛,「我帶著我媽過……」

「你說什麼呢?」駱少華由驚到氣,後來樂了,「你把你爸當什麼人了?」

駱瑩沒有笑:「那你到底在做什麼?」

駱少華嘴邊的笑容也漸漸收斂:「你別問了。」

女兒皺起眉頭,盯著駱少華,一臉不問清楚不罷休的表情。

他媽的這孩子的倔強勁兒還真挺像我。

「工作上的事。」駱少華低聲說,「有點兒事要查清楚。」

「什麼事?」駱瑩立刻反問道,「你不是退休了嗎?」

女兒不依不饒的樣子頓時惹火了駱少華。他剛要發作,就聽見卧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外孫向春暉揉著眼睛走了出來。

「姥爺。」他先跟駱少華打了個招呼,隨即面向駱瑩,「媽,早上吃啥?」

駱瑩看了看駱少華,一言不發地進廚房準備早餐。駱少華無奈地嘆了口氣,感到太陽穴在一跳一跳地疼。

全家人吃過早飯,駱瑩準備送孩子上學。她把車鑰匙拿在手裡,站在門廳里看著駱少華。兩人對視了幾秒鐘,駱少華移開目光,頗為惱火地揮了揮手。駱瑩白了父親一眼,帶著向春暉出門。

家裡只剩下駱少華和金鳳。洗好碗筷,收拾完廚房之後,駱少華服侍金鳳吃了葯,又給她灌上熱水袋,在床頭放好保溫杯和收音機。靜靜地陪她坐了一會兒,駱少華看金鳳已經閉上眼睛,呼吸平穩而悠長,他調低收音機的音量,起身走出卧室。

房子里很靜,駱少華在客廳里轉了兩圈,竟不知道做什麼才好。想了想,他從衛生間里拿出工具,開始搞衛生。掃了一遍地,又仔細拖了兩遍。擦傢具,擦爐灶。給大大小小的花盆澆水。做完這一切,他吸了兩支煙,開始琢磨接下來該如何打發時間。

準備午飯吧。駱少華無奈地拍拍手,掃了一眼掛鐘——媽的,才九點。

他在幹什麼?

這個念頭一下子跳進駱少華的腦海里。

在出院之後的這段日子裡,林國棟的生活還算規律:上午基本待在家裡,下午一點左右出門,在市區內閑逛,買一些報紙雜誌,傍晚買菜回家,晚十點左右就寢。偶爾會在晚上去逛逛商場,消費很少。不過,他現在可以很熟練地使用自動售貨機、ATM機之類的設備。而且,他的表情和姿態已經放鬆了很多,相較於剛剛出院時的僵硬和緊張,林國棟現在很像一個賦閑在家、與世無爭的溫順老頭。

駱少華有時也會懷疑自己的判斷:他,真的「治癒」了嗎?

在安康醫院裡與世隔絕的那些年裡,他心裡的那頭怪獸,難道也被電擊器和束縛衣殺死了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