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合作

波蒙特的別墅在5號公路邊,湖畔路上方一英里處,但泰德在不到十分之一英里處停下,睜大眼睛,覺得難以置信。

到處都是麻雀。

每棵樹枝上,每塊岩石上,每片空地上都站滿了麻雀。他眼前的世界古怪而虛幻:似乎緬因州的這塊土地長出了羽毛。前面的路消失了,完全消失了,

原來的路現在全是擠來擠去的麻雀。

什麼地方的一棵樹枝折斷了。除此之外,惟一的聲音就是羅立的汽車聲。消音器從剛開始向西行駛時就不行了,現在似乎一點兒也不起作用了。發動機轟轟作響,偶爾會有爆炸聲,這種聲音應該把麻雀驚飛了,但它們卻並不動。

麻雀就在泰德汽車前方不到十二英尺處,界限非常清楚,就像是用尺子划出來的一樣。

「許多年來,沒有人見過這麼多的麻雀,他想,自從上世紀末捕殺信鴿後沒見過,真像出自達英妮·杜·莫里亞的小說。」

一隻麻雀跳到車蓋上,似乎在窺視他,泰德在小鳥黑色的眼睛中感到一種可怕、冷漠的好奇。

「它們一直伸展到哪裡?」他想。「一直到屋子?如果那樣的話,喬治已經看到它們了……那就糟了。即使他們沒排到那麼遠,我怎麼走呢?它們不止是停在路上,它們就是路。」

但是,當然他知道答案:如果他要去別墅的話,就不得不從麻雀身上碾過去。

不,他心中呻吟道。不,你不能這樣。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可怕的景象:成千上萬隻小小的身體發出被碾碎的聲音,鮮血從車輪下噴出,一團團粘滿鮮血的羽毛隨著車輪轉動。

「但我必須過去,」他低聲說,「我不得不這麼干。」他咧嘴一笑,臉變成一副可怕的痙攣樣子,那一瞬間看上去像斯達克一樣怪。他把變速桿推到一檔,開始低聲哼起《約翰·韋斯利·哈丁》。羅立的汽車項了一聲,差一點停了,接著發出三聲爆炸聲,開始朝前開動了。

車蓋上的麻雀飛了下去,泰德屏住呼吸,等著它們同時飛起,就像在他恍惚狀態中看到的那樣:一片黑雲飛起,發出暴風雨般的響聲。

相反,汽車前方的路面開始翻動,一群麻雀向後退,讓出兩條通道……這些通道剛巧可讓車輪通過。

「天哪!」泰德低聲說。

這時他已在麻雀中。突然,他從熟悉的世界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這些麻雀是生與死兩個世界之間的守衛者。

「這就是我現在的處境,」他一邊慢慢沿著麻雀讓出的通道開著,一邊想。「我到了活死人的地方,上帝保佑我。」

道路在他面前不斷展開,前方總有十二英尺沒有麻雀,當他駛過這段距離,又有十二英尺在他面前展開。汽車車身從聚集在車轍之間的麻雀頭上開過,但似乎沒有壓死它們,至少他從後視鏡中沒有看到一隻死麻雀。但也很難說,因為車一過麻雀就又合攏了,又成了一片羽毛。

他能聞到它們的氣味——一種淡淡的氣味。他小時侯曾把頭伸進裝著兔子屎的口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種味很像那種味。它並不臟,但很強烈,而且很陌生。他開始擔心這一大群麻雀會吸盡空氣中的氧氣,在他到達目的前就悶死了他。

現在他可以聽到頭頂的噠噠聲,想像著麻雀站在車頂上,跟它們的同伴交流,指導它們何時讓出車道,何時安全的回到原處。

他開上第一個山坡,看到滿坑滿谷的麻雀—麻雀蓋滿了每一個物體、每一棵樹,把這裡變成了一個惡夢般的鳥世界,不緊使他難以想像,而且使他難以理解。

泰德覺得自己有點兒暈,使勁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和汽車的轟鳴相比,這只是很小的一聲,但他看到鳥群中一陣波動,像是打了一個冷戰。

「我不能下去,我不能。」

「你必須下去。你是知情者。你是擁有者。」

而且——他還能去哪兒呢?他想起羅立的話:「小心,泰德。沒人能控制死後的使者,不能長時間的控制。」假如他退回到5號公路?鳥在他前面讓出了一條路……但他認為它們不會在他身後讓開一條路的。他相信現在改變主意,是不可想像的。

泰德開始向下駛去……麻雀在他面前讓開了一條路。

他從未準確地記住其餘的旅程,這旅程一結束,他在心中立刻把它蒙了起來。他只記得一次次地想,「它們不過是麻雀,天哪……它們不是老虎或鱷魚或比拉魚……它們只不過是麻雀!」

雖然如此,但一下看到這麼多麻雀,看到到處都是麻雀,看到每棵樹枝都擠滿了麻雀……這會影響你的心靈,傷害你的心靈。

他拐到湖畔路半英里處的一個急拐彎處,一片草坪出現在左邊……但那不是草坪,而是黑壓壓的一片麻雀。

傷害你的心靈。

有多少?幾百萬隻?還是幾十億隻?

樹林中又有一根樹枝咯嚓一聲折斷了,聽上去像遠處的雷聲。他經過威廉家時,看到上面站滿了麻雀,房子快要被壓趴了。他沒有想到龐波的巡邏車就停在威廉家的車道上,他只看到一個蓋滿麻雀的隆起物。

他經過了另外幾家。在離他自己家四百碼的地方,麻雀沒有了。一邊是麻雀的世界,六英寸之外卻一隻麻雀也沒有。這更像是誰在路上划了一條筆直的線,小鳥撲閃著翅膀跳到一邊,露出了光禿堅硬的湖畔路。

泰德把車開進空地,突然停下,打開車門,吐了一地。他呻吟著,用手擦擦額頭的虛汗。前面兩邊是樹林,左邊是藍色的湖水,波光閃閃。

他向後望去,看到一個黑色的、無聲的、等待的世界。

「靈魂擺渡者,」他想。「如果出了問題,如果他控制了那些鳥,那麼上帝保佑我們大家吧。」

他猛地關上門,閉上眼睛。

「鎮靜,泰德。你歷盡艱辛,不是為了失敗,鎮靜,忘掉麻雀。」

「我忘不了它們!」他內心深處喊道。這喊聲近乎瘋狂。「我忘不了!我忘不了!」

但他能夠,他願意。

麻雀在等待,他也將等待,他要等到時機成熟。他要等到時機成熟,即使不為他自己,也要為麗茲和孩子們。

「假裝這是一篇小說,一篇你正在寫的小說,一篇沒有麻雀的小說」

「好吧,」他低聲說,「我來試試。」

他又開動汽車,同時低聲唱著《約翰·韋斯利·哈丁》。

斯達克把汽車熄了火,慢慢鑽出小汽車,他伸了個懶腰。喬治·斯達克從屋裡走出來,挾著溫蒂,跨上走廊,面對著泰德。

斯達克也伸了個懶腰。

麗茲站在龐波身邊,感到一陣尖叫要從她的前額而不是喉嚨處喊出來。她拚命想把眼睛從這兩個人身上移開,但卻做不到。

看著他們倆,就像一個人對著鏡子做體操。

兩人長得毫不相像——即使不算斯達克正在腐爛這一點。泰德纖細,有點兒黑,斯達克則肩膀寬闊,很白,儘管曬得黑了。雖然如此,但他們仍很像。這種相像很怪,不是恐懼的眼睛能看出來的。它埋得很深,但卻又是真實存在的,因而引人注目:伸懶腰時兩腿交叉,手指伸直貼在大腿兩側,微微眯起眼睛,這些習慣都是一樣的。

他們同時放鬆下來。

「你好,泰德。」斯達克聽上去幾乎有點兒害羞。

「很好,喬治,」泰德冷冷地說,「家裡好嗎?」

「很好,謝謝。你想幹嗎?你準備好了嗎?」

「是的。」

在他們後面5號公路處,一根樹枝咯嚓一聲斷了。斯達克的眼睛迅速轉向那個方向。

「那是什麼?」

「一根樹枝,」泰德說。「四年前那裡有過一次龍捲風,喬治。枯死的樹木一直在往下掉。你知道的。」

斯達克點點頭:「你怎麼樣,老夥計?」

「我很好。」

「你看上去有點兒瘦。」斯達克眼睛落到泰德的臉上,泰德能感覺到這雙眼睛試圖刺探他腦袋裡的想法。

「你自己看上去不太妙。」

斯達克笑起來,但笑聲中毫無幽默:「我想不太妙。」

「你會放他們走嗎?」泰德問,「如果我照你說的做,你真的會放他們走嗎?」

「真的。」

「我要你發誓。」

「可以,」斯達克說,「我可以發誓。南方人說話算話。」他那種假裝的南方口音完全消失了,以一種簡樸而又莊嚴的口氣說。兩人在夕陽中相對而視,金色的陽光使這一切顯得像夢幻一樣。

「好吧,」泰德等了一會兒說,同時心想:「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麻雀的事,那秘密只有我知道。」「好吧,我們干吧。」

當兩人站在門邊時,麗茲意識到她錯過了一個好機會,她本來可以把墊子下面藏有刀子的事告訴龐波的。

現在還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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