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三 伴屍同眠 二、無故失蹤

2003年2月11日。小雪。

楚原市大窪鄉。

大窪鄉位於楚原市東北方向,距市區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原本不屬於楚原市轄區,因當時市委領導人巨筆一揮,勾勒了一幅「打造大楚原」的宏偉藍圖,才把大窪鄉也划進楚原市的版圖。不過繼任的領導人另有謀求政績的蹊徑,對大窪鄉不怎麼上心,它的地位也就顯得尷尬,沒有政策扶持,爹不親娘不愛,經濟文化的發展速度與當初的美麗規劃相去甚遠。

不過大窪鄉的地理位置不錯,依山傍水,交通便利,所以生活水平不算低。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許多大窪鄉鄉民的性格里都帶有農民式的狡黠和原生態的浪漫。這種狡黠和浪漫幾乎是與生俱來,所以這塊土地就顯得格外生動,勞作之餘,男女嬉戲和調情成為他們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內容,而緋紅色的傳聞也就層出不窮,鄉民們口口相傳、樂此不疲。

當下是正月里,年味十足。鄉間的砂石路上穿梭著充作代步工具的機動三輪車,那「突突突」的發動機聲和屁股上冒出的黑乎乎的尾氣,放在城市裡只能加劇污染,但在相對安靜的鄉間道路上,卻平添了幾分活潑的生活氣息。鄉民們的穿戴也不比城裡人遜色,尤其是年輕人,紅襖黃髮,搭配緊緊包著屁股的牛仔褲,張揚著鄉野中獨特的時尚味道。只有道路兩旁的商店和民宅門窗上貼滿紅艷艷的對聯和窗花,還保留著傳統的年味。

我來大窪鄉是給二舅爺拜年的。我家有著勤奮造人的祖先,以至於子孫綿延,家族蔚為壯觀。我爸又是非常認親的人,所以我除去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叔父大伯、姑嬸姨舅等至親外,還有舅爺舅奶、姨奶姨爺、姑奶姑爺、姑姥姑姥爺等若干旁系親屬,以及他們的兒女,也就是我的表姨表舅表叔表姑,而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之類則真的是數也數不清。每逢過年,我都要馬不停蹄地東拜西拜,比上班還累。這位大窪鄉的二舅爺在我爸求學期間曾經慷慨資助過,我爸一輩子感恩戴德,每年都要備一份厚禮上門拜年,實在抽不出身時,就打發我過來,總之絕不能落空。

二舅爺姓季,八十齣頭,耳不聾眼不花,動作乾脆俐落,是大窪鄉德高望重的耆老。他老伴已經過世,膝下有三個孩子,兩個大的在城裡工作,小兒子季強在鄉派出所當民警。

二舅爺家很熱鬧,大家庭再加上外地來拜年的親戚,有三四十口人。屋子裡暖烘烘鬧騰騰的,充滿喜慶氣氛。下午2點開飯,吃了兩個小時還不散,男人們喝酒划拳的聲音吵得耳膜嗡嗡作響,小孩子們的手裡拿著鞭炮,圍繞著桌椅追逐嬉鬧。女人們也不甘示弱,頭湊在一起說幾句悄悄話,然後突然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笑聲,讓人不禁懷疑她們在講重口味的黃色笑話。

酒過三巡,季強從外面匆匆走進來。幾個和他同輩的表兄弟、連襟之類的親戚就拉住他,非要和他喝幾杯才放人。

季強撥拉開他們的手,說:「一腦門子官司,哪有心思喝酒,先放一放,等辦完事再說。」又隔一張桌子對我喊:「丫頭,你不是在市公安局做法醫嗎?有個事兒找你幫忙,跟我到派出所跑一趟。」我管季強叫三舅,打小他就喊我丫頭,連名字都不叫。

坐在炕上抽煙的二舅爺不樂意了,說:「你個犢子,半天看不見人影,回來就喊丫頭做事情。人家丫頭大老遠的來給我拜年,飯還沒吃好,跟你去派出所幹啥?」

我忙放下筷子,說:「二舅爺,我吃好了,三舅喊我去,肯定有重要的事,我回來再陪你說話。」

二舅爺不依不饒地罵季強道:「完蛋玩意兒,以前有事就央求他哥,現在他哥退休了,又開始求他外甥女,你能長點出息不?」二舅爺所說的季強「他哥」就是我爸,曾幫季強所在的派出所辦過幾起案子。

季強有一輛摩托車作為交通工具,我摟住他的腰坐在後面。沒有頭盔,寒風吹在臉上像刀子划過一樣,冰冷又刺痛,我甚至懷疑臉皮是否已經裂開一道道的,卻又不能伸手去摸,因為必須摟緊季強,否則就有可能被甩下去。鞋子很快就被打濕了,腳趾頭凍得失去知覺,像不是自己的。雪花順著衣領鑽進脖子里,只好用體溫去融化和焐熱它。

好在路程不遠,這寒冷的考驗並未持續太久。走進大窪鄉派出所,腳底板還沒恢複知覺,踩在地上像是和鞋底隔了一層。

季強一邊走一邊向我講了這起民事糾紛的案子。

季強今天值班,派出所里只有他和一名協警。鄉民李雙雙中午來報案,說被鄰居四平媽打了。事情的起因是四平家院子里的一盆盆景被什麼東西弄壞了一角,四平媽非說是李雙雙的小兒子放鞭炮炸的,就找上門來。她沒憑沒據,李雙雙當然不肯認,兩人發生口角。身材健碩的四平媽說不過李雙雙,氣急之下,順手操起一根木棍,顧頭不顧腚地狠狠砸過去。李雙雙舉起胳膊一擋,木棍砸在小臂上,疼得她「嗷」地一聲蹲下去。四平媽見闖了禍,急忙跑回家去。

季強檢查了李雙雙前臂上的傷勢,腫了好大一塊,青紫青紫的。他就罵四平媽下毒手,鄉里鄉親的,咋能把人打成這樣?想把她找來,讓她給李雙雙道個歉,再賠點錢,左鄰右舍的,盡量不要因這事落下心結。

可四平媽來到派出所,說法卻和李雙雙不一樣。她堅持說當時是李雙雙先動手打了她,她情急之下奪過棍子還擊,算是正當防衛,要道歉賠錢的是李雙雙。說著話四平媽擼起袖子,右臂上好大一塊青紫,看上去比李雙雙的傷勢還要嚴重。

雙方說法不一,季強難辨真假,就犯了難。而且當時沒有目擊證人,雙方各執一詞,又都有傷勢,難道各打五十大板,糊裡糊塗地了事?季強在鄉里工作生活幾十年,對鄉民們的脾氣性格都有所了解。李雙雙是個老實厚道的人,極少和人爭執,季強偏向於相信她的話。而四平媽一向強悍霸道,是從來不肯吃虧的主,很難想像李雙雙先動手傷了她。可是四平媽的傷勢明明白白地在那擺著,終不成是她自殘的?

季強為難了半天,突然想起來我在市公安局做法醫,又恰好在大窪鄉拜年,說不定能幫上忙,就急三火四地回家把我找來。

當事雙方和那名協警在鄉派出所里悶頭坐著,誰也不理誰。我進去後又問了一回事情經過,雙方說法和季強向我轉述的一樣。我提出再檢查一下兩人的傷勢。李雙雙的胳膊除青紫之外,微微墳起,下面似有瘀積。而四平媽的胳膊僅有大片青紫,並無腫脹。我在兩人受傷的地方用力按下去,兩人都痛得失聲叫出來,四平媽更是破口大罵:「要死了,瞎捏什麼?」

我低頭想了一會兒,問四平媽:「你家裡是做什麼的?」

季強代她回答說:「她和四平爹在家扣了兩個大棚,鼓搗盆景,拿到城裡去賣,四平爹的表姑父在縣裡做副縣長,幫他們往縣裡的企事業單位推銷,生意挺紅火。」

四平媽在鼻孔里「哼」了一聲,不說話。

「咱們到四平媽家裡走一趟,看看盆景去,要是看好了,我幫你到市裡宣傳宣傳。」我向季強使了個眼色,又對李雙雙說:「你在這裡坐一會兒,喝點熱茶,我們很快就回來。」

李雙雙蹙了蹙眉,欲言又止的樣子。

四平媽家裡很氣派,前後兩進紅磚青瓦的平房,一共八間,雕梁畫柱,很有些大戶人家的氣派。偌大的後院,扣著兩個塑料大棚,過道都收拾得整整齊齊,鋪著方磚,沿牆根擺著一溜盆景,都是修剪得很養眼的綠色盆栽植物,品種繁多。

我忍不住嘖嘖讚歎說:「四平媽,你這門生意不得了,就是拿到市裡去也能闖出名堂。」

四平媽說:「別的能耐也沒有,就這一門手藝,討個生活唄。」

聽上去似乎很謙虛,語氣里卻透著得意。季強跟在我們後面,猜不透我在搞什麼名堂,黑著一張臉不吭聲。

我欣賞過院子里的盆景,又鑽進塑料大棚。這裡更是枝繁葉茂,說不盡的春意融融。我慢慢地一盆盆打量過去,終於被一盆枝幹虯結、造型奇異、葉子青翠欲滴的盆景吸引住目光。

我俯下身,拈起一片葉子說:「四平媽,你這裡最出彩的得算這盆,在咱楚原很稀罕,怕是從外地引進的品種吧?」

四平媽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自在,扭捏著說:「這次你可看走眼了,這盆算不得什麼稀罕物,尋常得很,你要是真喜歡,隨便挑一盆別的,嬸子不收你錢。」四平媽和季強平輩,在我面前就以長輩自居起來。

我說:「那哪行,你也不容易,還指著這東西養家糊口呢。」說著,我手上一使勁,薅了兩片葉子下來,在手心裡捻呀捻的。

「你咋隨便揪葉子呢?這東西嬌嫩得很,可不敢亂揪葉子。」四平媽尖叫出來。

我說:「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是櫸樹吧?我讀大學時校園裡有不少這東西,做盆景最漂亮了。」說著,我在手背上搓兩下,故意叫起來,「哎呀,四平媽,你咋打我?」

季強愕然,說:「丫頭,你搞什麼?四平媽哪有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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