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 死亡簽名 十二、身陷絕境

2001年8月25日。多雲轉晴。

我把一個燙手的山芋丟給沈恕,自己的日子卻並未因此更好過。

陳廣依然是一副不動聲色、城府深沉的模樣,每天照常上下班,做事一絲不苟,查案兢兢業業,看上去對我質疑徐劍鳴槍傷鑒定一事毫不知情,也未受到任何影響。又或者他真是無辜的?在陰溝裡翻船的事並不少見,要允許任何人,包括權威人士,犯低級錯誤。槍案原本就很少遇到,陳廣雖做了二十幾年法醫,相信他辦過的槍殺案也屈指可數。何況他是從外科醫生的崗位上轉做法醫,不比我是正統的學院派,他有些薄弱環節,也在情理中。

我自己卻像是做了虧心事一般,每天都惴惴不安,害怕見到陳廣,更怕和他說話。可他是我師父,又是頂頭上司,不可能避得開。好在他並不心存芥蒂,對我的態度一如既往,不特別熱情,也不特別冷淡。外出辦案時一般都會叫上我同去,指導時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的平靜使我有些恍惚,甚至有些內疚,開始對自己的做法產生疑問。也許我當初應該採取更折中的做法,不該輕易對他存有懷疑,我太年輕,經驗不夠豐富,做事不夠冷靜、成熟……

沈恕按兵不動,我指望不上他,必須獨自面對。這是我工作後遇到的第一個難題,也是我二十幾年的人生中遇到的最大難題。我猜想陳廣不可能不知道我質疑他的事,他在楚原市經營多年,根基很深,用心編織了一張龐大的關係網,從省公安廳到區縣公安局,都有他的鐵杆兄弟,有一點風吹草動他都會馬上知道,何況這樣大的事情,而且他還是整個事件的核心人物。他不動聲色,有兩種可能:一是他確實一片公心,光風霽月,做錯了事就勇於擔責,所以問心無愧;二是他確實像我懷疑的那樣,有意做出錯誤的槍傷鑒定結果,誤導重案隊的偵破方向,隱瞞事實真相。如果是第二種可能,性質就非常嚴重了,他可能是兇手的同謀,也可能他本人就是兇手,任何最壞的可能都要預料到,他的平靜也許是爆發的前奏。

命運開了一個蹊蹺的玩笑,我工作後遇到的第一位上司、導師,竟然成為被我懷疑的對象,我進退維谷,無所適從。

一件小事迫使我從消極防守轉為主動進攻。那天上午,到陳廣的辦公室送一份材料,從始至終都賠著笑臉,卻不敢多說一句話、多耽誤一分鐘,放下材料後就急匆匆地往門外走。陳廣忽然在我身後問:「淑心,你來市局報到以前,有沒有參與過槍案的鑒定工作?」他的聲調很平和,卻像憑空響起的炸雷一樣,震得我心旌搖曳。我愣愣地慢慢轉過身面對他,見他還在低頭看材料,根本沒留意我的反應,似乎那只是一句沒有什麼特殊含意的隨口問話。

我故作鎮靜,感覺喉嚨火辣辣的,說:「沒……沒有啊,您怎麼想起問這個來的?」聲音不爭氣地有些嘶啞,一聽就知道心裡發虛。

陳廣卻沒有察覺出異樣,仍頭也不抬地說:「沒事,隨便問問,你出去吧。」

我坐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心臟還在狂跳不已。陳廣問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在這敏感時機沒頭沒腦地這樣說,絕不是隨便問問。他是在表達不滿、提醒、警告、挑釁、打壓?

這是怎麼了?明明有問題的是他,就算他是清白的,就憑他混淆軍用槍和民用槍的創口,就不配坐在這個位置上,給他個處分是輕的。我心虛什麼?

我不能繼續靜觀事態發展,這隻會使我處於更不利的地位。我必須反擊。當年丟槍的解放軍連長耿連富不是肯定說嫌疑人是一名紅衛兵嗎?那紅衛兵到現在50歲上下,剛好和陳廣的年齡吻合。而且重案隊給連環兇殺案的兇手的畫像,如有從軍或從警經歷、接受過搏擊訓練、經濟地位良好、有至少一台可靠的交通工具,都與陳廣非常相像。陳廣雖然是文職警察,卻一向喜歡舞槍弄棒,時不時地就會去警察訓練基地開幾槍,或活動活動拳腳,身體素質非常好。只是年齡上和描畫的兇手有些差距,但這並不能排除他的嫌疑,也許重案隊的畫像有所偏差,也是難免的。

說不定兩名被害人正是陳廣偷槍事件的知情者,才慘遭橫禍。想到這裡,我不禁身上一陣陣發冷。讓悄無聲息的沈恕見鬼去吧,我要自己查明真相。

我偷偷從電腦中調出陳廣的簡歷。目前各級政府實施政務公開,所有中層以上幹部的簡歷都張貼在內部網站上供員工瀏覽。陳廣是工農兵大學生,畢業於楚原醫學院病理系,學生黨員。耿連富丟槍那天是1975年4月30日,而當時陳廣還在大學讀書,只要找到了解他的老師和同學,相信一定會發現些蛛絲馬跡。

所幸我在楚原市土生土長,東拉西扯的有不少社會關係。在求親告友地折騰了兩天後,聯繫上一位楚原醫學院的退休教授,據說當年曾給陳廣代過課,也願意和我聊一聊陳廣在讀書期間的為人處世。我未向他坦白身份,編造說我是市公安局黨組成員,因有人對陳廣的提拔問題表示異議,所以需要深入了解他在入黨初期的表現。這個借口很拙劣,但對於這位經歷過那個什麼都要講政治、講出身的荒唐年代的退休教授來說,已經足夠了。

教授姓錢,名學禮,精瘦,滿頭銀髮,穿衣乾淨利索,只是跛了一條腿,走路有些不方便。提起陳廣,錢學禮教授連連搖頭,臉上流露出惋惜的表情,說:「這個學生很聰明,又肯下苦功夫鑽研,是成大器的材料。」

我順著他的話說:「是啊,他現在是市裡的法醫界權威,在專業領域很有建樹。」

錢學禮搖頭說:「你聽我把話說完。人生在世,道德人品第一,事業才華第二。如果道德有虧,這人的才能對社會不僅無補,反而有害。陳廣這輩子,被他自己的小聰明害了,投機取巧,玩弄權術,現在看上去貌似他的社會地位不低,其實從長遠來看,他的損失遠遠大於所獲取的。」

我故意引他的話,說:「怎麼局裡的人對他的印象恰好相反呢?我們收集上來的民意調查結果,普遍認為陳廣作風樸實、待人真誠、工作認真負責。」

錢學禮說:「這就是他的高明之處,你們都被蒙蔽了。陳廣這個人善於偽裝,不到關鍵時刻,看不出他的人品好壞。當年他讀書的時候,又何嘗不是道德學業雙優的好學生呢?可是運動一來,他立刻就完全變了個人,六親不認,打起人來無比兇狠,我的這條腿就是被他打瘸的。」

錢學禮伸出他稍短一截的右腿,說:「當年陳廣是我的得意門生,誰知道他會親手把我掀翻在地,用木棒在我的小腿上連續擊打十幾下,造成脛骨粉碎性骨折。」錢學禮憶起過往那慘無人道的場面,臉上的肌肉不斷抽搐。

我的心裡一顫,想像著深沉陰鬱的陳廣出手打人的兇狠模樣,對他就是連環殺人案兇手的懷疑又加深了幾分。我說:「可是,陳廣打人總需要一些理由吧?」

錢學禮苦笑著說:「在那個荒唐的年代,還有什麼道理可講,我是『臭老九』,他是造反派,他打我天經地義,就這麼簡單。當時學校里的紅衛兵派系很多,什麼天派、地派,什麼紅旗戰鬥隊、井岡山戰鬥隊,陳廣好像是紅旗戰鬥隊的副隊長,更多的我也說不上來。當時我對他們的造反行為很反感,對那些亂七八糟的荒唐名頭半點也不關心。」

我追問說:「錢伯伯,你再回憶一下,1975年4月,有一批紅衛兵衝擊了解放軍駐楚原部隊,陳廣有沒有參與在其中?」

錢學禮微蹙眉頭,想了一會兒,說:「那段時間我關在牛棚里,腿也斷了,幾乎與世隔絕,對外界的動靜什麼也不清楚。」

我不甘心,又問:「那麼,您認不認識當年和陳廣關係密切的人,我再去找找看。」

「不認識,陳廣這人沒有朋友,你看他表面上和誰關係都不錯,但是細追究起來,他一個好朋友也沒有,誰也猜不透他。」

我有些失望,老人家只提供了些泛泛的信息,沒有可供深入追查的線索。眼看再聊下去他也說不出更多的東西,我只好胡亂說幾句感謝的話,向他告辭。老人腿腳不便,沒有向外送。當我快走到門口時,他卻忽然說:「你不是公安局黨組的,你是查案的,陳廣是不是攤上事了?」

「您,您……這是怎麼說呢?」我一怔,尷尬地轉過身面向他。

「小姑娘,你當我老了,不中用了,就隨便哄我。你老實說,陳廣到底攤上什麼事了?」錢學禮的嘴角上揚,透出一絲笑意。

我的腦海里在繼續圓謊和如實交代之間鬥爭了幾秒鐘,就走過去,坐在錢學禮對面,把連環兇殺案、徐劍鳴遭遇槍擊、陳廣的誤導鑒定以及我的真實來意一五一十地向他和盤托出。

聽罷這驚心動魄的案情,老人的一雙看透世情的眼裡竟淚花閃閃,長嘆一聲說:「竟然死了這麼多人,鬧出這麼大的事情來。唉,世界上的事,果然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我誠懇地對老人說:「事情過去這麼久,當年的知情人已很難找到,重案隊在沒有確實證據的情況下又無法對陳廣展開調查,所以我懇求錢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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