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篇 骷髏案 第三章 收屍、相思

虎豹不動,不入檻阱;麋鹿不動,不罹網羅。

——《武經總要》

郭沉正在皇城西角樓當值,開封府一個老吏找見他,讓他去收屍。

郭沉聽了,先愣了一下,以為那老吏尋錯了人,忙笑著問死者姓名,那老吏報出了他兄嫂姓名,郭深和庄氏。他仍不信,老吏又說出兄嫂家宅地址:新橋三槐巷。這時,他才驚住,心口被猛灌了一大碗冰水一般,從裡到外生寒。那老吏走了半晌,他仍呆立在西腳樓門邊,望著外面大日頭下寬闊空蕩的御街和街那邊往來行人,頭腦里暈暈恍恍,覺著漫天似乎飄滿寒塵,將天地染得一片灰冷。

他最後一次見到哥哥郭深,還是三月初一金明池上。他去爭標,哥哥郭深則監領虎翼水軍,護衛天子大龍船。當時見也只是遠遠望見,而且他哥哥郭深並沒有望他一眼,是忙於事務顧不得,還是根本不願看他?郭沉不知道,而且永不可能知道了。想到這,郭沉腸肚一陣揪痛,但自十六歲母親亡故後,他已經有很多年沒哭過,眼睛乾澀,想哭卻哭不出,一股悲鬱積在心裡發不出,他伸腳狠狠踢向那已經掉漆的門柱,腳尖一陣劇痛,心裡的悲才稍泄了一些。

他迴轉身,見同值一班的三個衛卒一起望著他,那目光,好奇里透著可憐,都是他極厭的,他狠狠回瞪了一眼,那三人慌忙低頭躲開。郭沉一把抓過靠在牆邊的紅纓長槍,獨自上了轉角樓梯,來到樓頂,執槍立在樓頭,一動不動。

今年金明池爭標,他原本志在必得,卻沒想到輸給了梁興。清明那天早上,他受上司之命,來皇城領新火。那新火在半途中又被一個狗臉狗身的怪物奪走。接連兩樁事激怒了上司,清明第二天,他便被降職,發派到這皇城西角樓做戍衛。每每想到這羞辱,他都渾身打戰,卻不願讓人瞧見。他強裝無事,每天準時來這裡輪班值守,站得比別人挺直,神情比別人威肅。他要所有人知道,便是做衛卒,自己也是最好的衛卒。

他站在那裡,俯視御街,卻什麼都看不見。心速似乎比常日慢了十倍,一個念頭出來,像拽著鐵錠,根本拖不動。開封府讓我去收領兄嫂的屍首,屍首怎麼安置?家裡自然不成,兄嫂宅子里也沒人看守,那搬去哪裡?

他想起娘亡故時,是二月二十八,他哥哥當時剛募入虎翼營,第二天金明池爭標,要充當天子大龍船護衛,正在嚴訓。他哭著去尋哥哥,卻被攔在營門外不許進去。等他又哭著跑回家時,卻見他娘的屍首連床被搬到了街上,蒙了張舊床單。原來他們賃住的那房主怕房子染了祟氣,再賃不出去,不許屋裡停放屍首。他雖然生了八尺多高的身量,卻只有十六歲,又一向不會應付人事。心裡焦悲,更加沒了主張,只是跪在母親床邊不住地哭,話都說不出兩句。倒是左右鄰舍紛紛圍過來幫他說話。那房主卻生了個牛倔性,百般說不迴轉。

有個鄰居出了個主意,說太學東門旁邊的法雲寺廟小香客少,願意停放靈柩,只收三貫香火油資。若再出三貫,還替人火化出殯。幸而他知道娘攢了些錢鎖在櫃里,便從娘身上找見鑰匙,進去打開柜子,取出錢袋數了一下。銅錢有七貫多,碎銀大約有十一二兩。鄰居一個長者跟了進來教他,那七貫錢能將就買一副薄棺,一兩多那塊小銀拿去法雲寺寄放棺木,十兩多銀子能在城郊買塊墓地安葬。他樣樣不知,全是那位長者安排,替他談價買來棺木,租了輛太平車,將他娘送到法雲寺寄放,他便在那裡守靈。直到第三天,他哥哥才哭著找到了法雲寺。

他想,兄嫂的屍首,仍舊送到法雲寺吧。

丁豆娘跛著腳,又趕往西城外金明池。

昨天她偷偷翻牆鑽進庄夫人的家中,雖然並沒找見什麼有用的東西,卻越發覺著,庄夫人死前一定是發覺了什麼,兇手才會潛入她家謀害她。丁豆娘沒法斷定這一定和被擄走的孩子有關,卻不由自主就往這邊想。一旦把這當作了救命繩,便再松不開手。

天黑後,她聽著牆外沒了動靜,才從庄夫人家後牆翻出去。裡頭還可以踩著小木凳,外頭卻只能狠心跳下去,天又黑,腳落地時被一顆石子一滑,崴到了左腳,疼得她死咬住嘴皮,才沒叫出聲。在黑地里坐了好半晌,才扶著牆勉強站起來。又怕被人看見,咬著牙,踮著左腳,一瘸一跳離開了那條岸邊后街。腳腕疼得厲害,走幾步就要歇一陣,好不容易才挨到了前街,這樣怕是天亮都走不到家。她見街邊有家車馬租賃店,想租頭驢子,可身上只帶了二百多文錢,除此,最值錢的只有那個青玉環,卻也最多值一貫錢,遠抵不了押金。若是賃車轎,從這裡到家,怕是得二三百文。她望著那車馬店,猶豫了好半晌,終於還是捨不得,只得繼續咬牙往前走。

又挨了半段路,正要上橋,一扭頭看見橋邊有家小客店,門前掛了一串舊燈籠,一排兩層矮房,瞧著生意似乎寒磣磣、冷清清的。她心裡一動,瘸著過去,見店主獨自坐在油燈下,正在摳指甲縫裡的泥垢。她進去一問,一間客房要一百六十文,至少比租車轎少些,而且明天不必瘸著趕進城。不過,自成婚以來,除了娘家,她從來沒在外頭過過夜,不知丈夫會怎麼想。但她隨即想到,如今丈夫失了魂一般,哪裡會留意自己回沒回家。正該同心同力的時候,夫妻卻各行各路,春日同枝鳥,冬來各自寒。她心裡又湧起一陣酸辛,忙壓了下去,決意住下來。要房時,她又隨口問了句,自己沒多帶錢,有沒有更便宜的?只要能睡覺就成。那店主上下瞅了她幾眼,懶懶說,若願意和店裡老僕婦擠一張床,只收一半錢。她一聽,忙又討了一陣價,最後降到了七十文,外加一壺熱水、兩個饅頭。

店主喚出老僕婦帶她去了後面那間窄房,給她提了一壺滾水,又拿了兩個冷饅頭給她。她就著熱水吃了饅頭,向老僕婦討來木盆,將剩餘的滾水倒進去,脫了鞋燙腳,取出自己的舊帕子,將扭傷的腳腕敷了一陣。累了一天,已經困極,便躺倒老僕婦那張臟床上,也顧不得臊臭氣,貼著牆,一覺睡到天亮。

第二天,腳腕腫了起來,沾地就痛。她吃力套上鞋子,狠下心,抬起左腳朝地上猛跺了兩下,疼得眼淚頓時涌了出來,腳腕卻似乎鬆了些,至少能著地了。她一跛一跛離開那客店,原想著今天再走不成遠路,只能回家歇一歇了。可一扭頭望見那家車馬租賃店,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忙瘸著走了過去。

她走進那家店,見店裡只有個胖婦人,便儘力笑著過去問候:「這位大嫂,我來跟您打問件事。」

「啥事?」那胖婦倒也和善,見她跛著腳,越加多了兩分憐。

「這巷子里虎翼營郭指揮的娘子庄夫人是不是常在您這裡租車轎?」

「是啊?你問這個做什麼?庄夫人一家人都歿了。」

「我知道。我算是庄夫人的遠房表姐,她死了,可兇手還沒捉住,官府似乎也不理會這事了,我心裡卻過不得。所以來打問打問。」

「唉,可不是嗎?」

「庄夫人死的頭一天有沒有來您這裡租車轎?」

「怎麼沒有?這事,官府的公差也來問過。她租了我家廂車去了那個雲夫人家。她們兩家孩子都被食兒魔擄走了。」

「哦,那天的事我知道,再前一天呢?」

「再前一天?你等等——」胖婦轉身朝後院大聲喚道,「牛旺!」

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快步走了出來:「顧嬸,有人租車嗎?」

「沒有,這位大姐來打聽庄夫人的事,庄夫人每回來租車,都是你駕車。你給這位大姐說說,庄夫人死的頭一天,不是去雲夫人家那天,是再前一天,她租了車去了哪兒?」

「嗯……她先讓我駕車去了新鄭門外的蓮花樓,下了車,急忙忙就走了進去,也沒說要不要我等,我也不敢立即走,就等了一陣。她果然又急忙忙走了出來,上了車,讓我去金明池虎翼營。我載她去了那裡,她讓我等著,便進了營里。過了大概一頓飯時間,她才出來,眼睛紅紅的,鐵青著臉,似乎著了惱。她上了車,冷著聲,只說了兩個字『回去』,我就載她回來了。她下車付了三陌錢,就進門去了。她是指揮使夫人,常日間傲得跟仙鶴似的,坐多少次車,哪裡正眼瞧過我一回?可那天,瞧著她哀凄凄的樣兒,走進那冷冰冰的家,我心裡都不好起來。到這地步,官兒再高,錢再多,有啥用?」

石守威隔了一天,才早早起來,先去汴河灣梢二娘茶鋪里,吃了一大碗雜辣羹,而後便大踏步往劍舞坊趕去。

這一天兩夜,他跟過了一春兩夏一般,心裡像是生滿了春草芽,癢酥酥不住地往外鑽;又似炎夏天喝冰水,熱躁一陣,又寒涼一氣。總之憂喜翻覆,難熬難耐。他常聽曲子詞里唱相思,向來只覺著像是吃飽了肉的人打響嗝,臭聒噪。這時他才領教了相思的猛辣,像是一口猛灌下一大碗雜辣羹,燙嘴辣口不說,更在肚腸里翻騰不停、燒灼不寧。可這諸般難受之外,偏偏透出一股子清香,讓你懸著念,生出癮,忘不掉。

他一個人在路上走著,心裡念著鄧紫玉,不由得嘿嘿笑起來,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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