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篇 空倉案 第三章 綺夢、夜探

必利決斷,不失其時也。

——《武經總要》

洪山原是農家子弟,家裡世代為農,卻沒有田產,常年佃人的田種,比耕牛還辛苦,卻一輩子掙不出頭。他不願像父祖一般苦熬,想讀書改了這埋頭彎腰的田土命,就跟著鄉里一個老書生斷續學了幾年,認得了上千字,那老書生卻貧病而亡。他再沒有力量去別處求學,便跟著鄉里幾個青年,一起去應天府謀營生。到了才知道,自己諸樣技藝都不會,只能做些最粗重的活兒,而且還得儘力去爭搶。立足都難,更不必說出頭。

在鄉里,雖有上等富戶,也不過住得寬些,穿得好些,肉吃得多些,瞧著最多是眼饞心恨。城市中則全不一樣,各色富貴奢侈,想都想不到,看都看不過來,每天瞧得人眼暈心狂,沒一刻安寧。

同去的那幾個認得了當地潑皮,跟著去做些不要本錢的勾當,並拽他一起去。他卻自幼受父母訓誡,要本分為人,不願做欺心的事。可瞧著那幾個人得了錢,又換新衣裳,又去酒樓逍遙,甚而招了妓女玩樂。他本已心浮氣躁,這時就更難把持,就跟著去了。做過幾回,才知道儘是偷搶拐騙的勾當,分了錢,用著都難心安。那些潑皮卻說,上了道,便要走到頭,不許他生退心。他知道那些潑皮下手不會留情,又悔又怕,夜裡瞅了個空,偷偷溜走了。家沒臉回,應天府又不能留,他一直聽人說東京汴梁如何繁華富盛,便搭了條船,來到汴京。

到了一瞧,汴京果然遠強過應天府,可謀生也只有更難。他到處混了一個多月,身上那點錢很快花盡,卻始終找不見一個穩靠活路。正在犯愁,卻見禁軍在城牆上貼出招刺告示。他猛然醒悟,這不正是一條最妥當的出路?如今天下太平,並沒有多少戰事,白領著錢糧,衣食不愁。在軍中若能儘力向上,還能掙個軍階功名出來。

於是,他便歡歡喜喜去投募。他體格氣力都有,鄉里行保甲法時,還當過保丁,練過弓箭。一去檢視,身量、馳躍、瞻視三項都合格,便被選中。額頭刺了字,領了招刺利物,一身新軍裝,一貫賞錢。

到了營中,他才發覺,禁兵們大都兇悍,一看都非良善之輩,不比應天府那些潑皮好多少。他心裡暗暗害怕,處處小心避讓。過了幾天,發覺程得助和他一樣,也是本分老實人,兩人自然而然結成了好友。一個受了欺辱,另一個即便幫不上,至少也有個訴苦的人。兩人互扶互助十來年,早已親如骨肉。

他自己也沒有料到,竟和程得助的妻子董十七娘有了私情。

自從那次去了程得助家後,只要董氏備辦了好菜,程得助總要拽著他一起回家去吃幾杯酒。起先洪山沒有絲毫非分之想,只覺著那真是自己的家一般。十七娘也滿口「大哥、大哥」地敬重他,絲毫沒有見外,就如親弟妹一般。可是,時日久了,他心裡漸漸不自在起來。

離開鄉里時,他十八歲,已經到了婚配年紀,可家裡連備一匹好絹都難,更何況其餘聘禮。因此始終沒尋到願意將女兒許給他的人家。在應天府和汴京晃蕩時,連睡覺的鋪都找不見安穩地方,就更莫說婚娶了。進了禁軍,頭幾年,只是個長行,樣貌又平常,又不會說話,汴京的人家戶一個比一個能挑,幾十萬常駐京城的禁軍,盡著他們選,哪裡能瞅上他?

在營里,由於從沒去過邊庭,沒有戰功可立,他又不會巴附將校,只能和程得助一起,憑著勤懇本分,三年一升補,一級一級,慢慢累資遷轉。好不容易升到軍頭,也已經二十七八了。這時,才有媒人來跟他打問婚事。他試著相看了幾家,都是樣貌丑笨的老大姑娘,實在看不過眼。他求媒人幫著尋個年輕些、樣貌莫太醜陋唬人的,媒人倒是又幫他尋了兩家,可那兩家卻嫌他黑笨,沒等見到女兒,就先被父母一口拒了。

就在這時,十七娘被丈夫程得助接到了京城。十七娘又靈快、又熱心,樣貌又纖秀。無論從哪一處評,都是他從來想都不敢想的上上等好婦人。他先是羨慕程得助,繼而恨自己命不好,接著便時時不由自主會念起十七娘。程得助若有一陣沒邀他去家裡,他便有些耐不得。

他自己去買了些魚肉酒菜,跟程得助說,常吃他的,過意不去。請他去酒店吃,那些地方還不如弟妹烹煮的菜好,又孝敬不到老叔老嬸,就買了些生食,勞煩弟妹出力,讓自己做東,略表一點孝心。

程得助笑著謙讓了兩句,便和他一起提著那些魚肉酒菜去了家裡。程得助的父母和十七娘又是一番謙讓道謝,一家人卻比以往更加和樂了。從這以後,洪山便時常買魚肉酒菜,借故去程得助家見十七娘。

哪怕這樣,他也只是想多看幾眼十七娘,心裡不敢也不願有什麼苟且之念。就算偶爾做個綺夢,自己醒來後也慌怕得不敢多想。何況,每回都是和程得助同去同回,能做什麼?

不知是老天眷憐,還是設陷考驗他,廣武營的都指揮使不知從哪裡偶然聽說了他,知道他做事謹慎本分,廣武營專管糧草押運,正缺他這樣的人。於是那都指揮使便向上司求准,將他要了過去,任命為押綱小使臣。階級雖然沒升什麼,但每回押綱,各樣錢糧補貼多了不少。

這固然讓他喜出望外,更讓他慶幸的是,他和程得助不再同營,往後再去程得助家,他便有了單獨去的借口。當然,在程得助面前他不敢流露半分。程得助讓妻子置辦了一桌酒菜,替他慶賀餞行,他只能連聲嘆惜兩人被分開,以後見面時間就少了。這也並非虛言,畢竟這些年,程得助是他在汴京最親的朋友。

剛去了廣武營,他便接到一項任務,押送一批軍糧去陝西邊關。一路上艱辛不說,每到夜裡,他都不由自主會想十七娘,越想越渴,越渴便入魔。這一去一回,便是一個多月,終於回到京城後,他交過差,便立即奔往程得助家,去見十七娘。

梁興離開了楚宅,老何送他出門後,進去關死了大門。

梁興踏著月色走了一段路,停住腳,回頭望去,四野寂靜,只有汴河水流聲不絕。月光照亮岸邊這條長路,路上沒有一個人影。他見旁邊田野間有一條小道,便沿著那小道向北行去,走了一陣後,眼前出現一條稍寬的泥土橫路,估計應該通往楚家後邊。於是他又沿著橫路折向東,行了不多遠,就瞧見月光下一大叢樹影,正是楚家莊院外圍種的槐柳。

他知道楚瀾養了幾隻獵犬,都圈在西院一座圍欄里,便沒有停腳,一直沿著那樹影走到宅院的東北角。他踏著草叢,穿過柳樹,來到院牆下。院牆不高,裡頭十分安靜,沒有人聲或狗聲。他輕一縱身,便攀了上去,伏在牆頭朝院中望去。這座宅院外頭看十分平常,佔地卻寬,分為前廳、東院、西院和後院四塊,各有門牆隔開。還不到吹燈睡覺的時間,各個院都亮著幾處燈光。梁興只到過前廳和西院,並不知道楚滄的妻子馮氏住在哪裡。他想起楚滄一直住在東院。東院一共亮著三處燈。他猜東院中間那處燈光應該是馮氏的居所,便跳下牆,沿著東牆,估計著位置,一直走到那燈光處,又輕身躍上院牆。裡頭是一座小庭院,開了一片池子,池中一座小亭,旁邊種了些花竹,在月光下,異常清幽絕塵。靠北一排七八間,兩間亮著燈,一處是中間堂屋,門開著。另一處是旁邊一扇窗,像是卧房。

梁興見庭中無人,剛要跳下去,忽然聽到一陣女子咳嗽聲從中間堂屋裡傳出。接著旁邊那扇窗的燈滅了,堂屋中傳來說話聲。

「他們都睡了?」三十來歲婦人的聲音,有些餘喘,咳嗽的便是她。

「都睡了。小哥兒身上有些潮熱,怕也感了風寒呢。」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

「明早若仍這樣,梅大夫來了,也一起讓他瞧瞧。」婦人說著就又咳嗽起來。

「夫人咳得這樣,還抄佛經?我看還是不要抄了吧。一點兒也不靈驗,倒是越抄咳得越凶,連小哥兒也跟著病了。」

「你去睡吧。我這裡用不到你。」

「您還是愛惜些身子,您自己不聽勸,熬夜抄經,抄壞了身子,老何倒說了我一通。明早他若知道小哥兒也不好了,又得罵我了。」

一點燈光移向堂屋門口,一個白衫使女走了出來,右手擎著盞銅油燈盞,左手護著燈焰,邁著碎步拐向左邊第三間屋子,進去後隨手關了門,花格窗上映出燈光。

梁興伏在牆頭,望著那燈光,只能等著。自己深夜私見亡兄寡妻,絕不能被外人得知,一旦傳出去,馮氏名節便要被自己毀掉。他心裡默禱:楚大哥、楚二哥,請恕兄弟違禮越德。梁興深夜翻牆窺伺,潛入後院內室,只為探尋兩位兄長死因。二兄英靈有知,萬望佑助梁興,查明真相。

他等了半晌,那扇花格窗的燈光才終於熄滅。他怕不穩便,又等了半晌,才輕輕躍下,好在堂屋的燈還一直亮著。他輕步走到堂屋門邊,探頭朝里望去,一個中年婦人身穿白布孝衣孝裙,坐在屋中間一張烏木方桌邊,手執毛筆,正在燈下抄寫文字。

梁興從懷中取出一張紙,輕手放到門檻上,而後屈指在門框上輕輕敲了三下,隨後輕步快速回到牆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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