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篇 食兒案 第一章 失兒、逃生

不動如山,難知如陰。

——《武經總要》

清明正午。

虹橋南頭靠左邊有一個小食攤,四根竹竿支起個竹篾棚子,一縱一橫兩張木條桌,一個婦人站在攤子後面,正忙著往桌上擺上午蒸好的豆團。

這個婦人姓丁,年近三十,眉眼鼻口都生得小,臉盤原本圓實飽滿,這時卻混著汗水,透出一股憔悴焦煩。

她常年在這裡賣豆團,人都叫她「豆娘」。梅船要撞上虹橋時,橋上橋下的人都嚷了起來,她卻懶得去理,頭都沒回。別處的人聽到,都往虹橋趕來,一個漢子跑過時,挎著的包袱蹭到了她的攤子,兩個豆團被碰落到地上,滾了好遠。她認得那漢子是賣小兒玩物的貨郎祝滿子,立刻放開銅鑼嗓門大叫:「祝瞎子!」祝滿子卻像沒聽見,急步轉過彎,跑上橋去。

「糞坑裡跳蛆,你別裝泥鰍!看我不摳了你的眼珠,拿去喂狗!」丁豆娘連聲罵著,繞出來撿豆團,剛撿起一個,另一個卻被人一腳踩扁了。抬頭一瞧,一個挑著挑子的後生,是賣乳酪的牛小五。丁豆娘越發惱了,幾步趕過去就要撕住牛小五。牛小五一見不對,慌忙大步逃開了,挑子里盪出許多水來。

丁豆娘正要大罵,卻聽見身後有人高聲喚:「阿嫂!」她氣沖沖回頭一看,一個男子拽扶著她丈夫走了過來,她丈夫韋植腳步踉蹌,乜著眼額,垂著頭,拖著哭腔,不知在嘟囔什麼,又喝醉了。扶著他的男子是丈夫的老友洪山。

丁豆娘又驚又怒,丈夫是步軍司武嚴營的軍頭,這一向告病在家,這兩天生意忙,丁豆娘強拽他來幫忙。一偷空就不見了人,才離開沒多會兒,怎麼就醉成這模樣了?丁豆娘知道洪山為人忠厚,不會攛掇丈夫喝酒。自然是他自己又猛灌了一氣。

「阿嫂,韋大哥剛剛在虹橋上,掙著爬上橋欄,要跳水。虧得我正好經過,才一把拽住了。」洪山滿臉擔憂。

丁豆娘看著丈夫那死喪樣兒,又不好當著人罵他,心裡一陣氣苦:「洪兄弟,你回來了?我得看攤子,能不能勞煩你把他送回我家裡去?」

「韋大哥這樣,旁邊沒人看著恐怕不成。我手頭又有件急事,得緊著進城去辦……」

她丈夫韋植舞著手、拖著醉腔嚷起來:「讓我去!」

丁豆娘強壓著火,和洪山一起把丈夫攙到攤子邊,讓他癱坐在地上:「洪兄弟,那你趕緊去辦事。」

「阿嫂,那我先走了。你當心些。」洪山轉身走了。

這時,梅船剛鑽過橋洞,船身蒸騰出煙霧來。兩岸才歇的叫嚷聲重又喧噪起來,而且越發震耳。丁豆娘回頭看了一眼,雖然吃驚,卻哪有閑心去管?她丈夫韋植靠著桌腿,晃著腦袋仍在嘟囔著要去尋兒子。丁豆娘苦嘆了口氣,把攤子上的豆團全都揀回到竹籠里,蓋緊放到桌腳。扭頭喚鄰攤賣胡餅的劉十郎幫著照看,劉十郎正伸著脖子望著河裡瞧稀奇。連喚了幾聲才聽見,他隨口答應了一聲,就又轉頭去瞧。

丁豆娘費力拽起丈夫,韋植迷糊著眼咕噥:「你別攔著我,你聽,贊兒在水裡哭呢,你讓我尋他去……」

丁豆娘卻一個字都不願聽,更不願吭聲,一把攬過丈夫的胳膊,連掮帶拽,踉踉蹌蹌上了虹橋。虹橋上的人全都擠到西欄邊去看梅船,倒是給他們騰出了一半的空路。她扶著丈夫歪歪倒倒下了橋,好不吃力才挨到汴河北街魚兒巷自家門前。她喘著氣歇了半晌,才從腰間取出鑰匙開門,她丈夫則趴在她肩上,一直在咕咕噥噥。

「大郎又吃醉了?」對門的羊婆正好出來,忙過來幫她扶。

「羊嬸,我扶得住,摔了他不打緊,小心閃了您老的腰。」

「不妨事,我這老筋骨生得賤、經得扭。」

羊婆幫著她,一起把韋植扶進裡屋,丟到了床上。

「羊嬸在堂屋裡坐坐,我去廚房拾掇一下,咱們一起吃飯。」

「我吃過了,這兩天過節,得去多趕趁幾文錢。你也別撂了買賣,白瞎了這好光景。」羊婆說著就利利落落走了。

丁豆娘坐在堂屋舊椅子上喘著氣,渾身一陣虛乏。丈夫在裡間仍咕噥不止,一直念著兒子的名字,那聲氣聽著既讓人厭,又讓人憐。一聲聲,刀子一般割著丁豆娘的心。丁豆娘滿肚子怨怒,想狠狠哭一場,但自從兒子被食兒魔擄走後,她心裡不知有什麼堵著、壓著、捆著,越來越哭不出來。

正月十八那天,傍晚風寒,丁豆娘早些收了攤,牽著兒子回了家。丈夫韋植還沒回來,她就去廚房整治夜飯。贊兒和他爹親,每到他爹快要回來時,都要到巷口去候他爹。那天天太冷,丁豆娘不許兒子出去,贊兒就不住地哭鬧。丁豆娘剛煮好了一鍋芋頭,就揀了個大的哄兒子,兒子卻仍在哭,又給了他一個,才止住了。他坐在小凳上,一手拿著一個,左咬一口,右咬一口。芋頭大,手小,幾乎抓不住。

丁豆娘又忙著去燒菜,一錯眼,兒子竟又偷偷溜出去了。她剛要追出去,就聽到院門外有人尖著嗓子高聲叫:「贊兒!鬼!鬼呀——」是羊婆的聲音,丁豆娘忙急步趕了出去。那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昏蒙蒙中,見羊婆急顛顛跑著,朝巷子北口不住叫嚷揮手。她順著一看,一個黑影飛速往巷外急躥,像是一條大黑狗,卻拖著五六尺長的黑尾,那尾巴不住翻飛。

丁豆娘看那黑影轉眼就躥到了巷口,贊兒的哭叫聲從那頭傳來,在大聲叫「娘」。那一陣京城到處傳說有食兒魔出沒,形如黑犬,專門擄食幼童。丁豆娘驚得魂都要飛裂,瘋了一樣,大叫著追了出去。然而,等她追到巷口時,再看不見那黑影,也聽不到贊兒的聲音了。巷口外是大片田地,昏茫茫中,只有風吹枯草的聲音。

丁豆娘高聲叫著兒子的名字,在田地里四處奔走尋找,卻什麼都沒找見。鄰居們聽到動靜,紛紛點了火把,一起來找。有人照見地上斷續有些血滴,從丁豆娘家門前一直到巷口,出了巷口幾十步後,再不見了。那地上有一隻童鞋,藍錦面上用銀線綉著一隻猴兒,捧著個紅桃,是贊兒的鞋子。三天前去相國寺看燈,丁豆娘才給他買的新鞋子,贊兒喜歡得不得了……

梅船要撞上橋樑時,一個年輕男子正坐靠在溫家茶食店後面岸邊那棵大柳樹下。

年輕男子叫游大奇,今年二十八歲,瘦長個,樣貌俊氣,只是左額上有片疤痕,比柳葉寬長些。這疤原先是一行刺字「宣毅第二指揮」。他是個逃軍。

游大奇是杭州人,父親是個修皮鞋、結鞋底的小經紀,家計勉強過得。他因生得比里巷裡的孩童們出眾些,自小便有些眼高。父親原先給他取名小奇,他嫌太小氣,鬧著改成了大奇。小營生他瞧不上,總想做些不俗的事來。家裡沒根底,拿不出大本錢,讀書又受不得那寂寞,一來二去,只混成了一個游手幫閑。他自己也不願這樣,卻苦於沒有其他好出路。正在發悶,杭州屯駐的禁軍闕員,發出榜文招募。他個子高,又在勾欄瓦子里學過些拳腳,心想著這怕是個好出路,就去應募。去了一選就選上了,額頭刺了墨字,領了利物,一身新軍服和一貫錢,便成了禁軍。

誰知道進到營里,刀槍弓箭都沒摸著,陣法更沒演練,軍頭先給他們一人發了一套器具,一隻鞋楦、一把剪刀、幾根大針、一卷粗線、一把釘鎚、一個鐵砧架子、一張牛皮,讓他們跟著老軍學做皮鞋、皮靴。他頓時呆了。自己從修鞋匠的家裡百般掙逃出來,竟又淪落成個製鞋匠。可是一入軍營階級嚴,兵卒只能聽命,絲毫不能違逆官長。

他們這些長行辛苦制好了鞋靴,將校拿到鞋市去賣,得的錢,一文都沒有他們的。而且每月都有定數,做不完還要受責罰。他憤不過,有意拖工,到了月底,挨了軍頭一頓鞭子,還扣了一半的糧餉。他想逃,一個老軍偷偷勸他,逃軍罪比早些年雖減了些,不過仍然極重,頭一回捉到,杖一百,徒刑三年;第二回捉到,流放三千里;第三回就要處斬。他聽了,只得叫著苦,斷了念。成年之後他從沒掉過淚,挨鞭子時,眾人看著,得顧著別失了麵皮,到晚間,卻在鋪上蒙著被子狠哭了一場。哭完後,只能暗暗告訴自己,你是要成大事的人,必得經些磨礪。挨過了這小人苦,才能享到大人福。

在軍營里辛苦做了三年鞋匠,到去年十月,方臘起事,到年底已經聚眾數十萬,連破五州,攻下幾十個縣,隨後揮師殺到杭州。杭州城自從太祖平定江南、吳越王歸順後,已經安享太平近一百五十年,哪裡見過這陣勢?軍中忙打開軍械庫,給軍卒發放弓箭器械,命他們去守城。游大奇領到一張黃樺弓、一袋木羽箭、一根狼牙棒。那張弓至少有九鬥力,弦硬得鐵杆一般,他使盡了力氣,也只拉開兩三寸。那根狼牙棒則已銹成了黃牙棒,而且極沉,有三十斤重,他只勉強揮得動,哪裡能對敵?

他和其他兵卒們扛著兵器,被軍頭強逼著上到南城頭,扒著女牆往下一看,全都嚇得渾身篩抖,有的人甚而哭起來。城外密密麻麻蝗陣蜂隊一樣,不知道有多少人,叫喊呼喝聲震得耳朵發嗡。鋤頭、鐮刀和刀槍的鋒刃映著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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