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篇 化灰案 第三章 義兄、故交

夫戰兵,常持有餘以待不足。

——《武經總要》

時近中午,繞城一圈,梁興才算摔完了腳。

龍標班今天做了頭前引隊,那些兵士都很榮耀,一起嚷著要去吃酒。梁興卻有些疲乏,從半夜爬起來,領新火、偷佛燈、摔腳,沒一樣事是他願意做的。尤其摔腳,身披著六十斤重甲,行在隊前,任人賞看,堂堂男兒,淪為伎人一般。他推說有要緊事,辭別那些兵士,交還了馬匹,將鎧甲脫下來包好背著,徒步回到香染街的住處。

他原先住在東城外的軍營里,那營房早已朽敗不堪,去年冬天一場大雪,竟把屋頂壓塌,再住不得。朝廷原本有明令,禁軍營房毀壞必須及時修繕,拖延一天便要治罪,延誤三天則是重罪。但近些年來,軍政法令廢弛,京城營房有數萬間,需要修繕的太多。加之方臘在東南生事,朝廷正忙於調遣兵馬、支運糧草,根本顧不上這些。因此,雖然營里報了上去,卻不知道要等到何時。

這風雪寒天,哪裡等得住?梁興正在犯難,他的一位義兄聽說了這事,忙使了個人來,讓他搬到香染街暫住。

那義兄名叫楚瀾,是東城外一位土豪,在京城廣有田地房產。孫羊店右側邊臨街的梅大夫醫館原也是他的產業,因梅大夫常年給他宅里診病,就白讓給了梅大夫經營。那後院里有十來間房舍,楚瀾讓梅大夫騰出一間,叫梁興去住。

禁軍原本只能在軍營居住,不過近些年來,巨卿官僚不斷侵佔營地,私造園林宅邸,軍士中也有不少人樂得混住到民間,行事便宜,少拘管。上逼下逃,搬離軍營的越來越多,上司們也不太計較。梁興的營房被雪壓塌,就更沒有理由攔阻。於是他就搬到了香染街來住。

想起義兄楚瀾,梁興心裡一陣愧疚。他不愛欠人情,在義兄楚瀾那裡,卻不知道欠了多少恩情。這兩個月,為備戰金明池爭標,他一直忙於訓練龍標班兵士,根本沒有餘力去辦義兄的事情。眼下總算有了空閑,高太尉那裡又不必日日去干候著,該全力去尋那兇徒,替義兄報仇。

他默默想著,一路來到東門。今天清明,進出城的人極多,香染街口比往常喧鬧。訟絕趙不尤仍在涼棚下替人說訟案,彭嘴兒也仍在街口店頭說書,今天聽書的人多,他的聲調也比常日精神了許多。

梁興沒心思去理這些,剛拐過街口,一眼就看見有個人候在梅大夫醫館門前,四十多歲,枯瘦文弱,是他的忘年故交施有良。

「總算等著你了。」施有良也瞧見了他,笑著迎了上來。

「施大哥,你等了多久了?一直念著要去看望大哥和嫂嫂,卻——」

「才來一會兒,我是算著摔腳的時辰來的,還怕你被那些人扯去吃酒了。你如今是禁軍里的狀元魁首,見一面不易啊,呵呵。」

「施大哥也取笑我。施大哥稍候,我進去放下東西,兩個多月沒見了,咱們尋個地方好生吃頓酒去。」

梁興去後院房裡放下鎧甲包袱,脫掉軍服,換上那身他娘臨別前縫製的舊便服,黑襆頭、白絹衫、白絹褲、黑面麻底鞋,又從箱子里取了三陌錢揣好,快步出來,和施有良說笑著,出了東水門,一路上了虹橋。

蔣沖跟著譚家茶肆的店主來到後院。

院角搭著個簡陋的小棚子,竹篾、草稈和泥糊的牆,繩子拴的門板,勉強算半間屋子。譚店主雙手扳著,拉開了那門板,裡面又暗又窄,只有一個小土炕,剩下的空地僅夠轉個身子。

「我看你沒帶鋪蓋,等下給你抱來,你也算半個老客,就不另算錢了。」

「多謝店主。我先付三天的錢。」蔣沖嘴上謝著,心裡卻想:這樣半間破棚子,只比狗窩略大些,竟要五十文錢。堂兄在家鄉大堂大屋,來京城住的竟是這樣的狗棚子。而且從沒聽堂兄說鋪蓋還要另算錢的。這京城的人果然心奸嘴滑。

他走進去將包袱放到土炕上,解開要取錢,眼角掃到店主在一旁盯著看,忙用身子遮住,取出兩陌銅錢,趕緊系好包袱,這才把錢遞給店主。

「你用飯么?」店主接過錢。

蔣沖趕了一上午的路,肚子正餓,但想到堂兄說過,住在哪家店,千萬別吃他家的飯,一來貴,二來一旦吃了一頓,不吃二頓,店家就不樂意。與其這樣,不如去外面尋著吃,花樣又多,價錢貴賤也自己選。

他忙道:「我剛吃過了。」

「那好,你先歇歇。」

「對了,店主。我堂兄雖然性子有些急,但輕易絕不會殺人。您知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我也不清楚,似乎是為了圖財。」

「他殺的是什麼人?」

「是個一等富戶的子弟。」

「那人家在哪裡?」

「不清楚。你堂兄常住我這裡,我哪裡敢去打問?不是自惹麻煩?」

「哦。我若要去打問,該去哪裡打問?」

「我勸你莫找麻煩,官府捉不到你堂兄,小心拿你墊罪。」

「哦……」

店主轉身走了,蔣沖坐在土炕沿上,低頭悶想:堂兄為了錢財殺人?應該不會啊!他家裡大田大地,只有他一個獨子,錢都是盡著他使,怎麼會去貪圖別人的錢財?堂兄從小受嬌慣,脾性不大好,恐怕是和人鬥氣,誤殺了人。

堂兄若真的殺了人,自然不會留在這京城,卻又沒回家鄉。這天下這麼大,誰知道他躲到哪裡去了?怕是再難找見了。他那樣一個人,自小就享盡了福,現在淪落成逃犯,恐怕得遭些罪、受些苦了。

想到此,蔣衝心里竟隱隱有些快意。自小他就看著堂兄要吃有吃、要穿有穿、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而自己,為了一口吃的,跟在堂兄屁股後面,賠了多少小心?

接著他又想到,殺人是死罪,堂兄遲早會被捉住,就算捉不住,這輩子恐怕再不會露頭了。這樣,伯父家便沒了子嗣、斷了後,照理說,得過繼一個養子。要尋養子,自然是從我家兄弟中選,而伯父、伯母最愛的一直是我……

他正尋思著,店主和一個婦人分別抱著被子和褥子過來,他忙起身要接過,但隨即想到一天五十文,該由他們來伺候才對,便走出去讓開了空地。

店主將被子放到炕上,讓那婦人去鋪,他走到蔣沖跟前閑聊:「你頭次來汴京吧?」

「嗯。從小聽人說汴梁城,口水淌了二十來年呢。」

「那你住兩天,就趕緊回去吧。」

「哦?怎麼?」

「你小地方的人,不知道這京城的兇險。京城人專會欺負外鄉人,尤其像你這樣的,木頭木腦的,一看就知道是頭回來。你走路若不小心撞別人一下,不訛你一貫、兩貫錢,絕不放你走脫。就算你不撞人,那些人也要來撞你,照樣賴你撞了他。」

「啊?我堂兄從沒說過……」

「他好好一個人,到了京城,就變成殺人兇徒,自然不跟你講這些。你住在我這裡,算你有福。若換另一家,當即就扯著你去見官領賞了。」

「啊?」

「你堂兄殺人潛逃,你是他堂弟,總能扯上些絲絲繭繭的牽連。這京城裡頭,最屬衙門裡那些人兇狠,不管你什麼人,只要進了那裡,沒有百十貫錢,休想好好出來。」

「啊……」蔣沖越聽越怕。

「所以說,要想囫圇個兒地回去,就別在這裡久留——」

蔣沖望著店主,發覺他目光中似乎藏著些什麼。

施有良選了虹橋西邊的程家酒肆,這裡視野寬,正好看河景。兩人進去坐下,梁興知道施有良愛吃魚,便先要一尾鮮魚,店主卻說這兩天魚行斷了貨,只有腌魚。

「腌魚吃它做什麼?」施有良皺了皺眉,「我看廚房門邊掛的那兩隻兔子還新鮮,配些姜蔥、豉醬燒一隻來,這季節萵苣和西京筍都好,各炒一碟。只有咱們兩個人,這些盡夠了。今天過節,就喝頭等羊羔酒吧,依你的量,先打一角。」

施有良一向節省,梁興也沒有多少錢,相識幾年,梁興常去施有良家吃飯,出來吃酒點菜,則都是梁興付錢。兩人早已默契,沒有什麼爭讓。

店家先斟了兩碗煎茶,施有良呷了一口,問道:「我聽著高太尉差你去領今年的新火了?」

「不過是跑腿幫閑。」梁興苦笑一下。

「怎麼?看來他是真器重你,接下來該會有好差事了,你總算能施展些抱負了……」

「多少人搬金馱銀,候在他府門外,好差事哪裡平白就能輪到我?這一陣,我這肚皮里都要悶出蟲來了,又不好跟別人說去——」梁興把這幾天在太尉府坐冷凳的事說了一遍。

「至少領新火還是差了你去,這也算是件要緊差事——對了,來的路上我聽人議論,說許多大臣從宮裡領的新火,在途中被鬼怪搶了,不知是真是假。你沒遇著吧?」

「哦?其他人也被搶了?」

梁興一驚,剛要講自己的事,店家端了酒菜上來,他便停住了嘴。店家將碗筷、酒瓶、酒盞和一碟麻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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