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給湯姆·朗格講的故事

「那是一八九五年,」哈蒂·巴塞洛繆說,「湯姆,你和我一起滑冰到了伊利:那一年遭遇了歷史上有名的大冰凍。就在那天,我們從伊利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巴蒂,他讓我們搭他的馬車。」

她笑了。「在那以前,我幾乎沒有跟巴蒂說過幾句話,因為我在人前總是很害羞——現在也還是這樣,湯姆。但是那天不一樣:巴蒂和我單獨在一起,我們談得很投機,開始慢慢了解了對方。巴蒂後來經常說,實際上他在把馬車拐進那條岔道之前,就早已打定主意要娶我做他的妻子了。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就向我求婚了,我接受了他,而墨爾本嬸嬸正巴不得趕緊把我擺脫掉呢。

「我是大冰凍過去一年左右,在施洗約翰節結婚的。施洗約翰節前夜就是我的婚禮前夜。那天夜裡,我收拾最後一批行李時,突然想起了我的冰鞋,於是便想起了你,湯姆。我就把冰鞋放在了我答應過你的那個地方,我知道我必須把它們放在那兒,儘管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看見你了。我寫了一張便條說明情況,把它跟冰鞋放在一起了。」

「我看到了,」湯姆說,「上面還簽了名,留了日期。」

「日期是上個世紀末某一年的施洗約翰節前夜。那個施洗約翰節前夜非常悶熱,天空中雷聲滾滾。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我想到第二天的婚禮,而且第一次想到我將要拋下的所有的一切:我的童年,我在花園裡——在花園裡和你,湯姆,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

「一場暴風雨就要來臨,天空中划過道道閃電。我從床上起來,朝窗外望去。我可以看見草地,那棵大榆樹,甚至還看見了河岸——我在閃電的亮光下看到了這一切。

「這時候我想,我也要就著這閃電的亮光看看花園。我是多麼渴望看見花園啊。我走進房子後面一間看得見花園的空卧室,那是一間備用的卧室。」

「我想我知道你說的是哪一間,」湯姆說,「我有一次把腦袋伸進那門裡去過。」

「是啊,我站在窗口,看著下面的花園。風暴就要來了,閃電把所有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我可以看見那些紫杉樹,看見暖房,清楚地就像在白天一樣。接著我看見了你。」

「我?」湯姆吃驚地叫起來,「可是我不明白。什麼時候我並沒看見你呀。」

「你一直沒有抬頭往上看。我想你是繞著花園在走,因為你從牆角的一條小路出現,穿過草坪,往房子的門廊走去。你看上去那樣微弱稀薄,就像一片月光。你穿著短睡衣——它們是叫短睡衣吧,湯姆?而在當時,大多數男孩都穿襯衫式長睡衣,我不認識短睡衣。我記得,當時你睡衣上裝的扣子是敞開的。

「你到了門廊,我想你是進門去了,因為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見到你。我一直站在窗口。我對自己說:『他走了,但花園還在這兒。花園會一直在這兒,它永遠也不會改變。

「你還記得那棵高高的冷杉樹嗎,湯姆——樹榦上纏滿常春藤的那棵?小的時候,我好幾次在起風時站在那棵樹下,感覺到大地在我腳下有節奏地起伏波動,似乎樹根像肌肉一樣用力拉扯。在那個施洗約翰節的前夜,當風暴肆虐得最為猛烈的時候,我眼睜睜地看見一陣狂風刮過冷杉樹,然後——哦,湯姆,那情景多麼可怕!——閃電擊中了它,它倒下了。」

接著是一陣寂靜,湯姆想起了他聽到大樹倒下後的那種寂靜,還想起了他聽到樓上窗戶里傳出的那聲喊叫。

「後來我才知道,湯姆,花園一直都在改變,因為沒有任何東西是一成不變的,除非在我們的記憶中。」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呢?」湯姆問。

「哦,第二天,亞伯抱怨那棵冷杉樹倒下來砸爛了他的一塊蘆筍地。但是我忘記了冷杉樹,忘記了花園,也忘記了你,湯姆,因為那是我舉行婚禮的日子。巴蒂和我結婚後,我們到他父親沼澤地帶的一處農莊里去生活了,我們過得非常幸福。」

「後來呢?」

「我們生活得很好——比這裡的幾個堂哥好得多。他們三個一開始都在家族的公司里做事。後來休伯特和埃德加抽身而去,詹姆斯就一個人維持。他結了婚,生了孩子,可是他妻子去世了,公司的情況也越來越糟。最後他決定移居到國外去。他走之前把東西都賣掉了——房子,傢具,以及剩下的地皮。

「巴蒂和我來到拍賣會上。那時候大房子已經面目全非了。詹姆斯手頭一直不寬裕,他先是賣掉了兩片草地,然後賣掉了果園,最後連花園也賣掉了。花園基本上已經不見了,他們在本來是花園底部的地方蓋起了住房,把原來是紫杉樹和草坪的地方改成了他們的花園。原來的樹都被砍掉了,只除了『促狹鬼』。現在你還能看到『促狹鬼』矗立在那兒的一處花園裡呢。」

湯姆說:「原來那就是『促狹鬼』。」

「拍賣會上,巴蒂買下了幾件我喜歡的傢具——你看見的那個氣壓表,還有老爺鐘,我一直喜歡聽它敲鐘的聲音。我小的時候,湯姆,經常故意弄錯鐘點。一大早,女僕還沒起床,甚至天還沒亮,我就從床上起來,溜下樓去,到我的花園裡去玩。」

「可是你不能把老爺鐘弄走,搬到你的沼澤地帶的家裡去,」湯姆說,「它是沒法挪動的。」

「根本用不著挪動,」巴塞洛繆太太說,「因為巴蒂把房子也買下來了——不管我喜歡什麼,只要有可能,他都會給我買來。但是他說,現在花園沒有了,這已經不再是一座體面的房子。他就把它建成公寓,租出去了。」

「當時你就搬過來住了?」

「不是當時。巴蒂和我在沼澤地帶生活得非常幸福。我們有兩個孩子——都是兒子。他們都在大戰——現在被稱為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陣亡了。」巴塞洛繆太太沒有哭,因為她的眼淚早在很多年前就哭幹了。

「後來,許多年以後,巴蒂去世了,我一個人很孤單,才搬到了這裡,後來就一直住在這裡。」

巴塞洛繆太太不說了,似乎她的故事已經講完,但湯姆還在催促她。「你住到這裡來以後,經常回到以前的時間,是不是?」

「回到以前的時間?」

「回到過去。」

「等你到了我這個年齡,湯姆,你就會常常生活在過去了。你回憶過去,夢見過去。」

湯姆點點頭。許多事情一下子都明白了:為什麼花園裡的天氣總是那樣美好;為什麼花園裡的時間一會兒跳到後面,一會兒又回到前面。這都取決於巴塞洛繆太太在她的夢中選擇回憶什麼。

不過,在這幾個星期里,花園能夠一夜夜的出現在那裡,恐怕並不只是巴塞洛繆太太一個人的功勞。她對湯姆說,在這個夏季之前,她從來沒有如此頻繁地夢見這個花園,而且,在這個夏季之前,她從來沒有如此逼真地感受到小姑娘哈蒂的那種感覺——渴望有人陪她一起玩,渴望有地方可以玩。

「可是,這些是我這個夏天在這裡渴望的東西呀。」湯姆說,他突然在巴塞洛繆太太的描述中認清了自己。他正是渴望有人陪他玩,有地方可以玩啊。那種強烈的渴望,在大房子里微微地顫動,一定是不知怎地鑽進了巴塞洛繆太太的夢境中,使她又回憶起了很久以前的那個小哈蒂。巴塞洛繆太太又回到了當年她還是個小姑娘、渴望在花園裡玩耍的時光;而湯姆競然能夠跟她一起回去,也進入那座花園。

「可是昨夜之前的那幾個夜裡,」湯姆說,「你幾乎根本就沒有夢見花園。你夢見了冬天和滑冰。」

「是啊,」巴塞洛繆太太說,「夢見了滑冰到伊利——那是我離家最遠的一次。夢見了長大成人,夢見了巴蒂。我夢見花園和你的時候越來越少了,湯姆。」

「我想,這是你沒有辦法控制的,因為你在長大,」湯姆說,「我注意到,前天夜裡在馬車裡,你一直只跟巴蒂說話,沒有理我。」

「每次我在冬天見到你,你都變得越來越淺淡稀薄——虛無縹緲,」巴塞洛繆太太說,「跟巴蒂一起坐車回家的那次,你到最後似乎完全消失不見了。」

湯姆並沒有生氣,他說:「所以,昨天夜裡——」

「昨天夜裡,我夢見我的婚禮,夢見我要徹底離開這裡,到沼澤地帶去生活。」

「昨天夜裡,」湯姆說,「我下樓打開花園的門,花園已經不在了。這個時候我就尖叫起來。我喊你的名字,但我絕對沒想到你能聽見。」

「你把我喚醒了,」巴塞洛繆太太說,「我知道這是湯姆在向我呼救呢,儘管我當時還不明白。我一直不敢相信你是真的,直到今天上午看見了你。」

湯姆說:「我們都是真的,不管那時還是現在。就像那個天使說的:不再有時日了。」

樓下的大廳里,傳來老爺鐘敲響的聲音。敲的是兩點,巴塞洛繆太太——她似乎能理解鐘的語言——說時間肯定是十一點。湯姆的姨媽一定在納悶他上什麼地方去了。湯姆下樓問姨媽他能不能跟巴塞洛繆太太一起喝一杯上午茶。格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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