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道歉

在湯姆的一生中,以前也有過在失望或悲哀中入睡的時候,但一覺醒來,他總是看到新的一天,新的希望。這次,他發現早晨只是前一個夜晚和白天的延續:就在他頭腦剛剛蘇醒時,昨夜的恐懼和悲哀就在等著他了。

今天是星期六,他已經失去了最後一次機會,失去了花園。今天他要回家了。

淚水從他眼睛裡滾落,他沒有辦法止住它們。格溫姨媽一早就來看他,用胳膊摟住他說:「可是,湯姆,告訴我——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此刻,他終於想告訴她了——把自己的悲哀告訴姨媽,也許就會使悲哀減輕一些。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的故事太長,太令人難以置信。湯姆默默地望著姨媽,輕聲哭泣。

湯姆像病人一樣在床上吃了早飯。基特森夫婦自己吃早飯時談到了湯姆。

「在這種狀態下,絕不能讓他一個人乘這麼長時間的火車,」格溫姨媽說,「我們能不能開車送他回家呢?」

阿倫·基特森欣然同意。他星期六早晨還要上班,所以只能下午出發。他們給朗格家拍了一封電報。

吃過早飯後不久,湯姆就起床穿好了衣服,與其躺在床上胡思亂想,還不如起來活動活動。他出了卧室,來到小客廳里,姨夫正要去上班。姨夫和姨媽告訴他計畫改變了,湯姆點了點頭。

阿倫姨夫說了聲「再見」就走出套房,格溫姨媽在他身後關上了門。可是她和湯姆幾乎立刻就聽見外面傳來說話的聲音,幾分鐘後,阿倫姨夫又回來了,滿臉氣呼呼的。「是那個老太婆,」他說,「她為什麼就不能讓這件事過去呢?」

「巴塞洛繆太太?她這會兒想要什麼?」

「為昨夜的事情道歉。其實我當時就跟她道過歉了,剛才又道歉了一次,可她說必須讓小男孩本人去見她。」

「我絕對不會讓他上去的!」格溫姨媽氣得大喊,「她的要求太過分了!我要去親口告訴她!」湯姆的姨媽被巴塞洛繆太大激怒了,拔腿就朝門口走去。她丈夫把她攔住了。

「留神,格溫!她是房東太大。如果我們把她惹惱了,麻煩可就大了。」

「我才不管呢!」

「還是讓我去給她消消氣吧。」阿倫姨夫說。

「不,」湯姆突然用平淡而沉穩的聲音說,「我去找她。我應該去。我不怕。」

「我不會讓你去的,湯姆!」格溫姨媽大聲說。

「我要去。」湯姆又說了一遍。這就像與其躺在床上哭泣,還不如起床一樣。必須給自己找點兒事情做做——即使是不愉快的事情:不知怎地,似乎這樣也能使自己得到一些安慰。

湯姆的神情十分堅決,姨媽和姨夫便尊重了他的決定。

那天上午過了一會兒之後,湯姆便上樓來到巴塞洛繆太太的套房前,摁響了門鈴。巴塞洛繆太太打開房門,面對面地看著湯姆:她的模樣跟湯姆預料中的一樣——一個乾癟的小老太太,滿頭白髮。讓湯姆感到意外的是她的眼睛:一雙黑黑的眼睛,那黑色使湯姆心頭感到不安——還有那雙眼睛望著他時的神情。

「怎麼?」她問。

「我是來說對不起的。」湯姆說。

巴塞洛繆太太打斷了他:「你叫湯姆,對嗎?你姨夫提到過。你姓什麼?」

「朗格,」湯姆說,「我是來道歉——」

「湯姆·朗格……」巴塞洛繆太太伸出一隻手,用指尖摸摸他的胳膊,並且微微使了點勁兒,讓她自己感覺到他襯衫的布料,以及布料下面的肌肉,和肌肉下面的骨頭。「你是真的:一個真正的、有血有肉的男孩子,是基特森家的外甥……昨天半夜三更——」

湯姆不想讓自己被一個古怪的老太婆嚇住,便說道:「我對昨晚的事感到抱歉。」

「你半夜三更突然尖叫起來,把我吵醒了。」

「我說了對不起。」

「你大聲喊叫,」她不依不饒地說,「你喊了一個名字。」她把聲音放低:她的語氣聽上去溫柔、快樂、慈愛——湯姆沒法形容這種語氣里蘊含的所有特點,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巴塞洛繆太太會有這些特點。「哦,湯姆,」巴塞洛繆太太說,「你不明白嗎?你在叫我:我就是哈蒂。」

在湯姆聽來,這個小老太太的話似乎毫無意義,只有她那雙黑眼睛使他感到身不由己。他聽任老太太把他拉進了房門,一邊溫和而開心地對他喃喃低語。他來到套房的小客廳里,赫然出現在他面前的正是一個看上去似曾相識的哥特式氣壓表。

「這是墨爾本家大廳里的氣壓表。」湯姆像在做夢似的說。

老太大推著他進了起居室,他面前的壁爐架上放著一張泛黃的大肖像照片,上面是個年輕男子,那張臉很普通,你見過以後就能記住,並且能再次把它認出來。湯姆就認出了這張臉:他上次是在月光下見到它的。 「那是小巴蒂。」他說。 「對,」巴塞洛繆太大說,「這張照片是我們結婚後不久拍的。」

湯姆很吃力地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小巴蒂和已故的巴塞洛繆先生是同一個人。

他在一把椅子上重重地坐下,面對著她。「你嫁給了小巴蒂?那時候你是誰?」

「我一直在告訴你,湯姆,」巴塞洛繆太太耐心地說,「我是哈蒂。」

「可是哈蒂是維多利亞女王執政時期的一個小姑娘。」

「我就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巴塞洛繆太大說,「這有什麼奇怪的呢?」

「可是維多利亞女王是一八三七年登上王位的。」

「那是我出生以前很久的事,」巴塞洛繆太大說,「我是女王執政快要結束時才出生的。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她已經是個老太太了。我是維多利亞時代晚期的人。」

「可是我不明白,」湯姆說,「我不明白……花園沒有了……可氣壓表還在這兒……你又說你就是哈蒂……那天我和哈蒂一起滑冰到了伊利——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對方——從那以後又發生了什麼事?」

「最後一次?」巴塞洛繆太大說。「不是的,湯姆,那不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你。你忘記了嗎?」她專註地望著湯姆。「看來你並不完全知道我們的故事,湯姆:我必須給你講一講。」

於是她講了起來,湯姆在一旁聽著,起初,他不太關心她講的內容,而只留意她說話時的神情,他仔細地端詳她的模樣,研究她的舉止言談。她那雙亮晶晶的黑眼睛無疑跟哈蒂的一模一樣,現在他又不斷地注意到某種手勢,某種語氣,某種特有的笑聲,它們都使他想起了花園裡的那個小姑娘。

巴塞洛繆太太的故事剛講了個開頭,湯姆就突然探上前去,輕聲說道:「你就是那個哈蒂——你就是哈蒂!你真的就是哈蒂!」

巴塞洛繆太太只是停下話頭,朝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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