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天使說的話

那個星期二夜裡,湯姆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哈蒂——她是受傷後仍然躺在床上,還是又在花園裡四處活動,還是已經在嘗試詹姆斯提出的那些誘人的社交娛樂活動呢?

對於哈蒂的變化,湯姆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當他打開花園的門時,令他大吃一驚的是季節的變化。外面是隆冬天氣——不再是沉悶灰暗、悶熱枯燥的夏天,而是剛剛下過一場雪,到處都晶瑩閃亮。每一棵樹、每一叢灌木、每一種花草都被白雪包裹,只有紫杉樹上深凹進去的地方沒有被雪覆蓋,它們像一隻只黑黑的、深邃的眼睛,注視著湯姆。

在某種程度上,這種天氣和以前的夏天一樣完美。

周圍一片寂靜:湯姆屏住呼吸,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這時,一隻黑水雞——大概是因為天寒地凍,不得不離開小河,到花園裡來找點兒食物——從草坪旁的一堆灌木叢中出現了。它垂著腦袋,緊張地走走停停,速度卻是不慌不忙,輕輕踏過白雪覆蓋的草坪,重新鑽到灌木叢底下不見了。

這一動靜使湯姆從愣怔狀態中醒了過來。他看了看四周,發現雪地上除了黑水雞淺淺的、三個腳趾的腳印外,還有另外的足跡。某人的腳曾經走出花園的門,循著小路而去,穿過草坪一角,繞過暖房,朝池塘走去。湯姆立刻斷定這是哈蒂的腳印,便跟著找了過去。

他順著哈蒂的腳印繞過暖房,眼前出現了那方池塘。哈蒂就在那裡。池塘的水凍成了冰,有一邊的雪被掃乾淨了:哈蒂就在這片空地上滑冰——如果她那個樣子也算滑冰的話。她將暖房裡的一把椅子放在前面推著,一下一下用力蹬著冰刀往前滑,因為過於使勁和全神貫注而大聲喘著粗氣。聽見湯姆叫她,她轉過頭來,高興得滿臉喜色。

「啊,湯姆!」她搖搖晃晃地朝池塘邊走來,然後剎住腳步,兩個腳尖朝里對著,似乎如果不這樣,冰鞋就會自作主張地朝相反方向衝出去。

「哈蒂,」湯姆說,「我想要你——你答應過的——」

「可是你變得單薄了!」哈蒂皺著眉頭說。

「單薄?」湯姆說,「才不會呢,我胖了。」他知道他肯定胖了,因為格溫姨媽最近不惜一切代價要把他喂胖,而且她對效果非常滿意。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稀薄。」哈蒂說,接著神色突然變得驚恐,又說道,「哦,不是,我也不是那個意思——至少,我也不清楚我是什麼意思,反正——」

「沒關係,」湯姆不耐煩地說,「我只想讓你幫我弄清老爺鐘上那幅圖畫是什麼意思。」他看見哈蒂有些遲疑,又補充道,「你說過你會幫我的。」

「我說過嗎?」

「你從我們的樹上小屋摔下來的那次,後來我們談過這件事。」

「啊,那是很久以前了!你既然已經等了這麼久,湯姆,就不能再多等一會兒嗎?你一定要現在就知道嗎?你還是先看我滑冰吧,好不好?」她急不可耐地告訴湯姆,她的滑冰技術提高得多快,還說過不了多久,她就能跟其他人一起滑冰了——跟休伯特、詹姆斯和埃德加,還有伯蒂·科德林,查普曼家的姑娘們,小巴蒂,以及其他所有的人。「你不喜歡滑冰嗎,湯姆?」她最後問道,「你學過嗎?」

「學過,」湯姆說,「可是現在,哈蒂,你還是像你答應過的那樣,去給我打開老爺鐘的蓋子,讓我看看那幅圖畫是什麼意思吧!」

哈蒂嘆了口氣,在那把暖房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脫掉腳上的冰鞋和冰刀,換上她平常穿的鞋子,跟湯姆一起朝大房子走去。路上,湯姆好像聽見她說那幅圖畫的解釋是一個啟示——但他也許是聽錯了。

到了大廳里,哈蒂站在老爺鐘前,留心地聽了一會兒。「嬸嬸可能在樓上。」她轉動鑰匙孔里的鑰匙,打開了鐘擺匣子。當她摸索著尋找打開鐘面的插銷時,湯姆朝鐘擺匣子里瞥了一眼。他看見裡面黑糊糊的,蛛網密布,接著,他看見了隨大鐘的滴答聲來回擺動的鐘擺。鐘擺下面是一塊鍍金的扁平金屬圓盤:它左右擺動時像太陽一樣閃閃發光。湯姆看見它的鍍金表面上刻著華麗的花體字母。儘管鐘擺在不停地擺動。他也能看出那上面寫著:「不再有時日了。」

「不再有時日了?」湯姆驚異地問。

「是啊,」哈蒂一邊對付那個她不熟悉的插銷,一邊說,「是這幾個字。」

「可是,時間不再怎麼呢?」

「不,不!你不明白。等等——」

她終於找到插銷,把它打開了,鐘盤的門一下子彈了出來。她把那行文字指給湯姆看,就在那個拿書的天使分得很開的雙腳下面很低的地方。「看!我本來就覺得是《啟示錄》,但我不記得是哪一章哪一節了。」

湯姆念道:「《啟示錄》,第十章,第一至六節。」他大聲重複著,想把它牢牢記住。就在這時,哈蒂說:「噓!樓上是不是有動靜?」她慌慌張張地把鐘盤的門重新關上,催著湯姆出門來到花園裡。

「《啟示錄》第十章,第一至六節。」湯姆一邊走一邊念叨。

「我最好把我的《聖經》拿來幫你查一查。」哈蒂說。但她似乎非常不願意再走進大房子到樓上去了。

這時湯姆想起了亞伯放在加熱房裡的那本《聖經》,於是他們就往那邊去了。湯姆注意到現在哈蒂很輕鬆地就把門打開了:她一伸手就夠到門頂上的方鐵塊,甚至用不著踮起腳尖。顯然,從湯姆最初在花園裡見到她之後,她已經長大了不少。

冬天的加熱房裡面看上去跟以前完全不一樣。火爐里燒著旺火,給暖房的暖氣管里的水加熱,小房間里又悶又熱,被火光映得紅通通的。哈蒂一下子就找到了《聖經》,拿到湯姆面前。

她拿著書往後翻,一邊輕聲地自言自語:「……《啟示錄》。《啟示錄》是《聖經》的最後一部分。」

哈蒂現在翻到了《聖約翰啟示錄》,湯姆的目光越過她的手臂讀著書上的文字。就在這時,傳來了輕輕的響聲——是一雙腳踏在雪地上的聲音——兩人都抬起頭來:亞伯轉過榛子樹樁的拐角過來了。他也許是來捅捅火爐,也許——因為他手裡拿著一把長柄細枝掃帚——是來幫哈蒂把池塘里其他地方的積雪掃掉。

他獃獃地站在那裡。

哈蒂誤解了亞伯臉上驚愕的表情,她以為亞伯是盯著《聖經》,實際上他是盯著湯姆——或者,更準確地說,盯著跟《聖經》在一起的湯姆。「亞伯,」哈蒂不安地說,「你生氣啦?我們——我的意思是,我,當然啦,是我——我想在《聖經》里查點兒東西,很快就完。」

亞伯仍然瞪著眼睛。

「如果你反對的話,我非常抱歉。」哈蒂說完,等待他的反應。

「不……不……」他似乎在理清腦海里的思路,「那本書里有『真理』,也有『靈魂的得救』。凡是閱讀這本書的人——不,他們絕對不該下地獄。」他用手碰了碰垂在額前的一綹頭髮,似乎是在不合時宜地表示一種道歉,但湯姆知道他是在有意識地道歉,在向他道歉。然後,亞伯似乎不願意再打擾他們,轉身離開了。

他們繼續在《聖經》里查找,終於,哈蒂找到了那一章的那幾節。

「我又看見另有一位大力的天使從天而降,披著雲彩,頭上有虹,臉面像日頭,兩腳像火柱。他手裡拿著小書卷,是展開的。他右腳踏海,左腳踏地,大聲呼喊,好像獅子吼叫。呼喊完了,就有七雷發聲。七雷發聲之後,我正要寫出來,就聽見從天上有聲音說:

「『七雷所說的你要封上,不可寫出來。』

「我所看見的那踏海踏地的天使向天舉起右手來,指著那創造天和天上之物,地和地上之物,海和海中之物,直活到永永遠遠的,起誓說:『不再有時日了。」』

湯姆讀完後,腦子裡又是雲又是虹,又是火焰又是雷電,以及所有這一切加在一起的壯麗輝煌——大概就像多年以前那位不知名的鐘盤畫家腦海里的情形一樣。

然而湯姆什麼也沒明白,他對哈蒂這麼說了。

「確實很費解,」哈蒂表示贊同,「我想誰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麼意思。《啟示錄》里滿是天使、怪獸和莫名其妙的話。就是那樣。」

「可是最後這句——『不再有時日了』——它是什麼意思呢?」湯姆追問道,「我必須知道,它很重要——大鐘的鐘擺上寫著這句話,天使起誓也說這句話——他起誓說不再有時日了。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也許指的是最後審判日的號聲吹響——世界末日來臨吧。」哈蒂不很明確地說。湯姆看出她不會再給他多少幫助了。她已經合上《聖經》,往後跨了一步,準備把它送回加熱房去。她朝池塘的方向望去,兩隻眼睛頓時就亮了——亞伯果然在為她掃去池塘里其他地方的積雪。

「不再有時日了……」湯姆喃喃地念叨,他想到世界上所有的鐘都不再走動、不再敲響,被最後審判日的號聲淹沒,永遠停止。

「不再有時日了……」湯姆又說了一遍。他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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