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尋找哈蒂

在花園門外狂敲猛砸了一陣之後,湯姆靠倒在門上,哭得喘不過氣來。他聽見裡面老爺鐘冷冰冰地敲打著時間,樓上還隱隱約約傳來說話聲和奔忙的腳步聲。

他沒有辦法把門打開,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已經心力交瘁,沒有了穿透房門所需要的體力和意志力量。他被關在外面,不能見到哈蒂,他被關在外面,也不能回到基特森家套房裡他自己的床上去了。但是,對哈蒂的擔憂還是超過了他為自己的擔心。

湯姆穿過草坪回來,躲進紫杉樹叢里一個隱蔽的地方。他只能耐下心來等著。

似乎過了很長時間,花園的門開了,亞伯走了出來。湯姆立刻走上前去對他說道:「亞伯,求求你告訴我,哈蒂怎麼樣了?」

湯姆覺得,不管亞伯會怎麼對待他,他都做好了心理準備。如果亞伯相信他是地獄裡派來的一個魔鬼,偽裝成一個小男孩的模樣,專門要給哈蒂帶來不幸——如果亞伯是這麼想的,那他肯定恨透了湯姆,準會責罵他、詛咒他,用禱詞和《聖經》里驅除邪魔的咒語來咒罵他。但湯姆怎麼也沒有料到,亞伯居然又採取了假裝看不見也聽不見湯姆的措施來對付他。

「亞伯——亞伯——亞伯,」湯姆哀求道,「她沒有死吧?她沒有死吧?」終於,他看見亞伯的眼皮顫動了一下,亞伯暫時允許自己看見了湯姆。湯姆剛才爬樹時弄得滿臉全是污垢,現在臟臉上有兩條幹凈的道道,從眼睛直到下巴,那是疲憊和恐懼的眼淚沖洗出來的印跡。總之,湯姆看上去更像是個小男孩,而不是什麼魔鬼,亞伯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最後一次直接跟他說話了。

「不,」亞伯說,「她還活著。」說完他兩眼又直視前方,深深吸了口氣,故意從湯姆的一側穿過,朝盆栽棚走去。

亞伯沒有關上身後花園的門——在那些夏天的日子裡,那道門一直是那麼敞開著的。湯姆的想法是立刻回到房子里來,至於是重新上床睡覺,還是弄清哈蒂的情況,他自己也不明白。

答案已經擺在他面前了。這次,當他一步步走進大廳時,那些傢具沒有在他眼前消失:動物標本還待在原來的地方,一隻只玻璃眼睛從它們的玻璃匣子里牢牢地盯著他看;他甚至還來得及看了看氣壓表裡的水銀柱,發現已經達到了「非常乾燥」。他從大廳走過,看見了所有的一切,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他走到老爺鐘跟前,看到上面的指針正指著五點差十一分,而且他再一次看到了指針後面的圖案。儘管心裡為哈蒂感到擔憂,他的注意力還是被吸引住了:眼前並沒有什麼新的東西,但他似乎看到一切都是新奇的。他仍然不知道鐘上畫著的那個手裡捧著書、一步橫跨大海和陸地的天使般的人物是誰,但他覺得他差不多洞悉了其中的含義。也許他很快就會一切都明白的。

此刻,他轉身離開老爺鐘,朝樓梯走去:他看見樓梯上鋪著地毯。地毯上的每一塊踏步板都用閃亮的銅條固定得結結實實,地毯隨著一塊塊的踏步板柔和地一直通向樓上。

湯姆朝樓梯跨了一步,又遲疑地停住腳,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麼。他留在身後的是哈蒂的花園王國,哈蒂、亞伯和他是那裡僅有的三個居民——而亞伯甚至堅持認為只有兩個,否認還有更多的人。此刻湯姆正離開花園,進入墨爾本的家中:墨爾本家的人和他們的生活已經把他團團包圍了。右邊樓梯腳下有一排掛鉤,上面掛著墨爾本家人的各種帽子、外套和風衣。旁邊是個鞋櫃:湯姆知道它是鞋櫃,因為櫃門開了一道縫,它可以看見裡面的隔板上擺放著墨爾本家所有的皮鞋、布鞋、輕便軟鞋、綁腳、高統防水膠鞋和鞋套。衣帽鉤對面,在湯姆的左邊,又是一個小壁架,上面是兩個大理石書寫板和一個小小的安全墨水池,還有一個古色古香的烏木圓尺子:它們屬於墨爾本家的那個人呢?壁架旁邊有一道門——有一回蘇珊拿著引火木和火柴,就是從這道門裡出來的。此刻,湯姆聽見門的那邊傳來女人們喃喃的說話聲。他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麼,也聽不出她們是誰,但他彷彿覺得有個聲音聽著像是蘇珊。

湯姆感覺自己似乎處在一群陌生人之間,孤獨無助。哈蒂不在這兒,他內心隱隱的有一種恐懼,也許哪兒也不會有哈蒂了。亞伯剛才說:「她還活著。」但也許這句話的意思是「她還沒有咽氣」,或者更糟,「她暫時還活著,但是活不長了」。過去,湯姆想方設法讓自己相信哈蒂是一個幽靈,此刻他必須面對這樣一個事實:也就是說,到了某個時候,哈蒂肯定要死去的。幽靈必須先死過一回,才會變成幽靈——湯姆在腦子裡焦急地、雜亂無章地分析著。

他需要很大的勇氣才能走上前去,踏上第一層柔軟的、踩上去毫無聲息的樓梯。如果沒有老爺鐘在身後嘀嗒嘀嗒的響著,說不定——儘管湯姆有的時候非常勇敢——說不定他就會缺少那最後一絲勇氣。在他聽來,嘀嗒嘀嗒的鐘聲就像人的心臟,活生生的,一下一下跳個不停——他想到這裡,就想起了哈蒂。於是他鼓起勇氣,朝樓上走去。

他來到二樓的樓梯平台上,墨爾本家的這個地方是他以前從沒見過的。至少湯姆自己覺得是這樣:他忘記了其實他的姨媽姨夫和其他房客也住在這幢房子里。但此刻沒有多少東西能使他想起這一點來。墨爾本家的二樓平台上鋪著地毯,比湯姆所知道的套房之間的走廊還要寬,而且平台上有許多扇門,每一扇門都通向一個卧室,而不是只有兩扇分別通向兩個套房的正門。原本通向巴塞洛繆太太家前門的那道小樓梯,現在通向一個有三扇門的小小平台。

湯姆仔細看了看二樓的平台:每扇門都是關著的。頂樓上的三扇門也是關著的。這麼多門,哈蒂到底躺在哪扇門的後面呢?

一點兒線索也沒有,於是湯姆選擇了二樓平台上離他最近的一扇門。他深深吸了口氣,集中意念,繃緊肌肉,把腦袋穩穩地扎進木頭門,進入門那邊的房間里。

哈蒂不在這間卧室。這裡的床上和其他傢具上都照著防塵套,說明這是一個備用的空房間。窗戶外面是花園:湯姆儘管半個身體卡在門裡,也能看見對面的紫杉樹梢,那棵纏著常春藤的冷杉樹高高地聳立著,並沒有墜倒在地。他一心只想找到哈蒂,便沒有停下來仔細觀看窗外的景緻,後來才因為某個原因又想起了它。

他把腦袋從門裡拔出來,考慮下一步該怎麼做。他本來打算依次把腦袋伸進每一扇門裡去看看,直到發現哈蒂,但他現在懷疑這個辦法是不是明智。他已經很累了,耳朵里嗡嗡直響,眼睛又酸又疼,就連剛才好好地留在門這邊的肚子,也有點兒犯噁心了。如果他一扇一扇門試過去,而哈蒂是在最後一扇門後面,那他永遠也不可能找到她了。

當然啦,在這種非同尋常的情況下,採取一點點不太正當的手段也是可以理解的。湯姆開始從鑰匙孔里往裡窺視,並且把耳朵湊上去聽裡面的聲音。透過第三個鑰匙孔,他聽見了一點兒動靜:一種很輕很輕的有節奏的沙沙聲。他想不出來這是什麼聲音,透過鑰匙孔往裡看,他只能看見一個放著水盆和水壺的臉盆架,一段帶花邊的窗帘遮住一部分窗戶,還有一把直挺挺的椅子。

他怎麼也想像不出那聲音是怎麼回事。至少,受傷躺在床上,甚至快要死了的哈蒂,是肯定不可能發出這種聲音的。他一想到哈蒂快要死了,立刻焦急地轉過身,想再去試試別的門。可是就在他轉身的一剎那,他又突然想到也許哈蒂就躺在這間屋裡,她神志不清,不會動彈,也發不出一點兒聲音,只有她的雙手不停地輕輕撫過她的床單:沙沙——沙沙——沙沙。

湯姆又回到發出那種聲音的門前,開始把腦袋往木門裡扎。他的眉毛剛進入木頭,就聽見——他的耳朵還露在外面——身後的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湯姆生怕在穿門而入的過程中被人抓住,便趕緊把腦袋縮回來,轉臉望去。

一個男人上樓來了。他一個胳膊底下夾著湯姆剛才在樓下大廳里看見的書寫板,手裡拿著墨水池和尺子。他臉上的表情很嚴肅,像是一個幹活謀生的人剛剛做完今天的工作。他是誰呢?肯定是墨爾本家的人,這點湯姆可以肯定:他長著墨爾本家人特有的臉型。

那人順著樓梯平台直接走來——直接朝湯姆走來,但他絲毫沒有理會湯姆。他在湯姆剛才試過的那扇門前停下來,輕輕敲了敲門。

「媽媽?」

沙沙的聲音停住了。裡面響起一個聲音,湯姆立刻就聽出那是哈蒂的嬸嬸:「是誰呀?」

「詹姆斯。」

詹姆斯?湯姆驚訝極了:上次湯姆在花園裡看見詹姆斯時,他還是個少年。湯姆的時間只過去了一點點,難道墨爾本家的時間就過去了這麼多,詹姆斯居然已經長成了一個男人——而且還是個忙於事業的男人?他毫無疑問就是這樣,高大、魁梧、結實,高高的硬領乾淨潔白,上面襯著一張刻板嚴肅的臉。

「你進來吧,」那女人的聲音說,「我在梳頭髮。」

詹姆斯進去了,湯姆也跟了進去。他本來不想這麼做的,因為他並不是一個不懂禮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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